無人知道當我看見這一幕時,如何在驀然狂喜後而又肝腸寸斷。那仿佛是把多年前的一幕完好無損地移植到如今。只不過,那再也不會是一早起來,在我房外等我帶她出游的阿翎。
不知不覺間,她的女兒已長成與她無比相似,讓我不能自已地疑真疑幻。乍起的夢境終究隕滅,驚喜一霎,倍感神傷。
在一片恍惚中我離開了慕容府,走了很遠才發現,我竟忘記放下我為阿湄準備的禮物。
我回到了雪山。
以後的兩年間,我再也沒有去探望阿湄,因為我不敢再去面對那樣的折磨。
兩年以後關荻听說慕容府與池家再次聯姻,決定前去報仇。我只有相從。我從未想到過會在池家與阿湄重逢,因為傳說中的新娘是慕容泠。
當我第一眼見她,我再一次將她錯當作阿翎。但當關荻將她擄作人質時,我已明白她的身份。
我不明白的只是慕容家為何要她代嫁而來。此事一旦被池家發現,她的處境何等危險。難道慕容家上下竟無人關心她的安危?
窗外爆竹震耳欲聾,阿湄要俯下頭才能听得見我的問話︰
"為什麼嫁過來的是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掉下淚來,臉上卻浮出笑容。
"是我自願的,"她說,"何況池家的人已經知道真相,並沒有將我怎樣。"
看我仍要再問,她低聲阻止︰"叔叔,無論如何,現在我很安全,你先睡一睡,明日再詳說。"
鞭炮聲終于變得稀落,我的雙耳猶自輕鳴。
阿湄為我拉開被子,一瞥之間似是發現了什麼,略為惋惜,卻沒有說話。
"什麼?"我問。
她微微猶豫,隨即說︰"你身上掛的媽媽繡的香囊,給人斬破了。"
說著解下,要遞在我的手中,卻又'咦'了一聲,縮回手,轉身在燈下細看。
不久之後,她回過身來,手中捏著一張折疊的棉紙。她的神色怔仲不寧,低聲說︰
"媽媽把這個縫在了香囊的夾層里。好象,是一封信。"
我接過來,手抖得厲害,我害怕稍一用力就會撕破那張薄薄的紙。
我記起十二年前我與她絕別的那個夜晚,阿翎把這只香囊掛在我身上。
她究竟想要對我說些什麼?不肯在她生時說清,卻要寫這樣一封信,要我在她死後多年才得以發現。
阿湄將油燈移至床頭,撥亮了燈芯。
屋中彌漫著爆竹的青煙,淡淡的硫磺氣息。
四下里鞭炮聲忽然沉寂,已是新年。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那封十二年舊信的最後一層。
跳進我眼中的第一句話已令我雙眼模糊︰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從我第一次見你。
……
我停了停,到眼前再次清晰,才能繼續讀下去。
……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從我第一次見你。
那年我七歲,你八歲。你的母親讓我叫你大哥。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時我並沒有開口。
我並不是害羞,我只是不願讓你當我的哥哥。也許那時我便知道長大後我會愛上你。
我也不願叫你的名字。
雁遙。
這兩個字常讓我覺得你的一生會象大雁那樣南來北往,遙不可及。事實上也真的如此。
因為那是你的名字,所以我不得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方雁翎。
我想如果你一定要做永不棲息的雁,我情願做你的一根翎毛。關山長河,碧空雲渺,無論你去哪里,我都和你同在。
然而我不過是在痴人說夢。
我知道做不成你的翎毛,你遲早會離開我。
我知道。
你離家前的那個晚上,我去找你。我問你︰什麼時候可以帶我一起走?你一直沒有回答。
于是我說我會等你,我說我會一直等到等不下去的那一天。
其實我是在說我會等你直到我死。但我想你並沒有听懂。
我在家鄉等了你五年,我拒絕了很多人的提親。流言四起。我忽然發現即使你此時回來,你也決不會有勇氣帶我離開。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替你舍棄那個家。
所以我遣散家僕,遠走他鄉。我走到一個遙遠的北方村落,我在那里安定下來,繼續等你。
並不是沒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只要你想要找我,你應該可以找到。
我于是又等了四年,我遇到了慕容安。
我不清楚我為何會答應和他在一起,也許我已瀕臨絕望,也許我正因絕望而恨你,要用傷害自己來傷害你。
但我從未想過要嫁給他,不再等你。
他這樣要求過,然而我沒有答應。我從未愛過他,也許他同樣未曾愛過我。然而他竟比你明白我。
他走時對我說︰
"如果你以為這樣你還可以繼續等他,那麼你錯了。"
我不管對錯與否,因為我已沒有選擇。
我早將一生變成一局與你的賭博,我不能退場,在我的生命結束以前。
我終于等到了你,你來時正是阿湄滿月的第二天。
看見你的一霎我就明白我已等到了我一生想要的東西,雖然我已失去了接受的資格。
我的痛苦應該是你的兩倍,因為看見你的傷心我的痛苦便更添了一重。
我怎麼可以答應嫁給你,讓你撫養別人的孩子?你是那樣一個驕傲的男子,雖然你的驕傲很少讓人看到。你會終生無法釋懷,娶了我,你不會幸福。
于是我騙了你,讓你離開。當你離開時,我以為我們終生不復相見。
你走的時候是夜半,四周很靜,我伏在窗前用心听你的腳步。
我一直在听,直到再也無法听見。
一切都象很多年前的那一夜,你自以為無人知道地離家。
我沒想到你還會回來,在我命不久長的時候。
我覺得為此我可以感謝上天。
我想必隱瞞得很好吧,讓你以為我始終在等阿湄的父親。
你從不知道每次你轉身,我在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你。否則你便會明白我的真心。
你對阿湄很好,我毫不懷疑在我死後你會願意撫養她。
然而我不要你這樣,我要你自由。
我不想讓她在你眼前,時時刻刻提醒你,曾經有我的存在。
其實我希望你可以將我忘記,如果這樣就可以去掉你眉間的憂愁。
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你知道所有這些真情,所以我把它交給天意去裁決。
我看見從前我繡給你的香囊已經不見,便做了一個新的給你。我會把這封信縫在里面。
也許很多年後你會看到它。也許,你永遠不會。
我死的時候如果在你身邊,我會覺得幸福。
我希望你吹簫送我,那樣我便會有了勇氣。
就象從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為我吹簫。
你仍記得麼?
從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為我吹簫。"
第五章
遇雪
必荻
大風卷雪,枯木摧折。
正月初七。
池家人馬仍未放棄搜捕,但我們已離開暫時容身的客棧,順利潛入山中。
八百里呼音山千峰雄奇,深谷幽秘,藏匿之處何止千百。我並不為追兵擔心,令我擔心的只是大哥。
大哥傷勢反復不定,我明白是他心事使然。
多年來我從未見他開懷,卻也從未見他如近日一般傷痛。他心中沉埋往事仿佛一夕之間連根掀起,翻復折磨更勝從前。
而他所以被勾起前愁舊恨,全因助我復仇來此重遇慕容湄。
回思種種,我但覺此生欠他良多,無可報償。
他在那場十年不遇的暴風雪里救起我,是我們初次相遇。
那一次我欠下他我的性命,還有我整個未來。
他將我救回他的木屋,他幫我獵取用以交換我未來的狐皮,他指點我後來賴以生存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