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也還記得我的母親,雖然她死的時候我才三歲。
我記得她非常美麗,寶光流轉的眼楮,皮膚無比晶瑩。
她最美麗的時候是父親來看她的時候。她看他的眼光如此溫柔,我才知道她對我的溫柔只是她對父親愛的影子。
案親有時也會對她很好,但是我知道父親並不愛她。
案親不愛任何人,無論是他的四個妻子,還是他的十幾名子女。我從不曾在父親的眼中看見過只有愛一個人時才會有的眷念而微殤的溫柔。
我記得母親曾經在一次醉後把我搖醒,哭著問我,是不是沒有人配得上他的完美,所以他才從不愛人?
我永遠記得她那時的神情,這才知道原來極愛就是極痛苦。
但我還是愛我的父親。
他是我的父親。
他那樣完美。
我沒有辦法不去愛他。
我盡我一切所能,只希望自己配做他的兒子。
我希望有朝一日他會望我一眼,以專注以感念,什麼也不必說,我就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兒子。
我努力地讀書,練劍,我學一切可以學到的東西。
我廢寢忘食,我夜以繼日,我學詩詞歌賦書畫琴棋,園藝建築星相醫卜。
我苦練家傳輕功與七大劍法,我研讀祖先搜集整理的三十六派劍法精華,我遍覽借鑒江湖上各種刀法拳經,甚至在夢中我也在揣摩過招。
十六歲那年我創出的幾記劍招令負責指導我們的三叔大為激賞。不久以後父親把我叫去,告訴我他已將之編入他新創的一套劍法。而且,我從此可以開始隨他和大哥行走江湖。
我的一生從不曾那樣快樂過,如果在壓抑了那麼多年以後我還懂得怎樣雀躍歡呼,我想我一定會那麼做。
我去找阿湄,只有她明白我的快樂。我看她代我歡呼雀躍出我所有的快樂,即使我自己懂得的只有微笑。
那年春天廢園里開滿了黃色的連翹,那麼光燦明華,剔透的春意。我給阿湄吹笛,不再吹簫,因為笛聲歡暢而明媚,是我的心情。我用一天一夜畫出了重整廢園的圖紙,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可以讓父親看見我重整的廢園,如他早年設計的奚秀園一般成為聞名江南的園林。
我真的以為我一生的夢想就要開始實現。
我在江湖上度過的第一年充滿了新鮮的體驗和驚喜。
第一個月我發現我的劍法遠比我想象中為高,我輕易地擊敗我的敵手,在一招或兩招之間。第二個月我開始迎戰更加厲害的敵手,但是在數招之後,他們劍法中的破綻開始變得刺目地清晰。第三個月,當我擊敗了我踏入江湖後第十五名敵手後,我仍不敢大意。因為父親漠不在意的態度讓我明白以慕容家子弟的身份擊敗這些三流對手實屬應當。對手的破綻令我警醒,回頭反省自己的劍法,我一一修正我可能會有的漏洞。一年時間我獲益非淺。
第二年,我的第一個對手是崆峒派首席大弟子謝淵停。
案親不許我向任何人提起此次約戰,命我自行閉門備戰。
戰前七天,父親,大哥,和我一同出發時,父親忽然淡淡地說,
此次約戰是以你大哥的名義,謝淵停才肯應戰。屆時你要以你大哥的身份示人。
我怔住,不明所以。
我從不曾與父親爭執,何況這件事如此匪夷所思,爭都無從爭起。
大哥在旁冷笑︰"怕我搶了你的風頭麼?不過輸了的話,還要我來擔待。"
我再無話可說。
我易容改裝與謝淵停決戰。
我與大哥本來體貌相當,略作易容便難以分辯。謝淵停絲毫沒有看出破綻。
我在第八招擊敗謝淵停,令他最為得意的幻雨十七劍僅使了不滿一半。
當我以為這場尷尬終于結束的時候,其實才是事情的開始。
在這一年後來的十一個月之中,我代大哥連勝了十一名敵手。
我們的秘密無人知曉,即使是我們的家人都毫不知情,世人更無從得知。
慕容府長子慕容源因此聲名鵲起,成為江湖後起之秀中最為耀眼的一個。至于次子慕容瀾,早已不復有人記得他甫出道時那些微不足道的勝利。
我心中雪亮。
我至此才明白什麼是我應演的角色。
我不是慕容瀾,我不是他另一個兒子。
我只是慕容源的影子。
我是一個影子劍手。
無名的影子。
然而我還不曾絕望。
至少父親他知道,他看見,我的勝利我的成長。
當我戰勝越來越多的敵手,當有一天,他終于相信我可以獨擋一面,也許那時,他會還給我慕容瀾的名字。
至于世人,他們其實與我無關。如果我想過要世人知道我的勝績,我也只是想讓我的父親為我驕傲。
我這樣地安慰自己。
然而我控制不了我日益無語的沉寂與泄露在眉間的憂悒。
"你要怎樣才能快活呢?"阿湄曾經這樣問我。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最後我說,"也許,當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時候。"
但是,那究竟是什麼時候?
有時我覺得那一天就近在眼前,觸手可及。有時我又覺得那一天似是永遠也不會來臨,渺茫得不能去想。
以後的兩年大哥越來越有資格挑戰一流高手,我的壓力與日俱增。
我開始負傷,有時傷得不輕,但每一次,我總能設法擊敗對手,不負父親的期望,不墜大哥的聲名。
大哥名望扶搖而上,隱隱已可以與江湖三大劍術高手分庭抗禮。
案親對我依舊淡然。
而大哥,我亦看不出他的喜怒。
以他的心高氣傲,應該不會隱忍我越俎代皰這麼長久,但他與父親仿佛早有默契,並無一辭。
我不懂得我的父親和大哥。
我甚至不懂得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這樣下去究竟在等待什麼。
除了一次次應戰,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與未來。
我有時會中夜驚醒,渾身冷汗,無限惶恐空虛,因為我看見夢中的自己面目模糊,在夢里我甚至說不出自己的名字。在夢里我仿佛看見我畢生無法改變的命運。我深深害怕這樣的夢境會變成現實。
我代大哥出戰的最重要一役發生在我二十歲那年的秋天。
挑戰當今三大頂尖劍手中的武當掌門松岩道長。
我對那一役毫無把握。
世人皆知松岩道長的絕招"萬壑松濤"威力無匹,一發難收。曾出手四次,從未有人生還。
我沒有信心我會是第一個自此絕招下生還之人。
決戰前我陪了阿湄三天,那就象是我和她的訣別。
我只需要與她一個訣別,因為除她以外,再沒有人會關心我的生死。
我們離開時,阿湄追來相送。
她不知道也許從此以後她再也看不見她的二哥。
武當絕頂。
數十名武林頂尖高手觀戰。
山下尚有數千等待消息的武當弟子及江湖人士。
我已與松岩道長激戰五百招。
從日出戰至日落,落了雨,又放晴,他仍未施展他的"萬壑松濤"。
我全神貫注嚴陣以待,但當他大喝一聲"小心!"使出那一招時,我才明白無論怎樣防備,這一招依然防不勝防。
那一劍仿佛狂風摧卷,萬壑松濤滾滾撼動連綿浩邈撲面而來。
那一劍其實是霎那間攻出的無數劍,推波助瀾潮涌而至。無可退避,無可抵擋,當者披靡,勢無生理!
電光石火間,他輕點的劍尖已刺入我右胸。
我盡力避讓,隨即又中兩劍。
山風驟起,我幾乎立足不穩。忽然間,靈光一現,我不及多想,凝聚畢生勁力,無視撲面劍影,一劍直刺他的手腕。
萬丈松濤霎那歸于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