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不上話,氣憤中去拿了張書簽給她。
「這是什麼?你先解釋給我听听!」
不用看,她知道那上頭是自己寫的白話詩。
「哼,「你有多少愁?你有多少憂?舊愁散不盡,新怨上心頭。
白雲遮住歡笑,蓋住恨,為什麼彷徨,為什麼留?「「他急念出第一段。」你想表達什麼?我要你住在白雲鎮,害你憂,害你愁,是嗎?你想搬回大院去住有什麼目的嗎?「抖了抖書簽,他再道︰」真是字字血淚、句句相思呀!「「這書簽怎麼會到了你的手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夾在教案里的寶貝教王德寶的手下撿到了,人家拿來奚落我,你都快把我的臉丟光了,還好意思問我哪來的?」
「你怎麼不教訓王德寶呢?他的人不維持治安,倒當起特務來了,我這書簽是被人偷走的!」
她毫無赧色的回答換來熱辣辣的一巴掌。
「你打吧,我不想強調自己的清白,而且隨時歡迎你在我身上求證!」
這話教他放下高舉的手,眼神已轉為羞愧,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回房收拾衣物再離開,她在深夜返回霍家大院,著實令霍沈中和霍沈南驚訝。
「嫂子,你怎麼這時候回來啊?是不是——」霍沈中搔兩下頭,「是不是跟大哥吵架啦?」
她的目光凝在霍沈南臉上,他的不聞不問才使她難過。
「沈南,你安慰安慰嫂子吧,我……我從小就沒抱過她,還是你抱抱她吧。就當——就當你還是她三哥,不是小叔。我不會跟大哥說這事的。」
要是旁人听見這番話,肯定啼笑皆非,可霍沈南隱忍許久的情愫被挑起。他確信闊兒受了委屈,而且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他還沒上前抱她,她先說話了︰「沈中,鎮上現在不很太平,我想回來住一陣子。」
「不太平?有多嚴重呢?那大哥他有沒有危險?」
「應該沒有、他花在應付日本人的時間比處理鎮務還多。」
「喔。」
霍沈中漫應一聲,有點明白大哥為什麼要他供應日本兵營牛女乃了。本來他只供應學校牛女乃,收入已屬豐厚,可大哥要他以日本兵營的供應量做優先考量。他不很願意這麼做,因為日本兵對他很不友善。本想找時間向大哥提這事,如今听了闊兒的話,他覺得沒必要那麼做了,帶著木然的神傷,他先回屋去了。
她隨後也想進屋,一邁步子就整個人被霍沈南攬在懷里。
下顎緊抵住她的前額,他顫抖著吸取她的發香,也感覺出她不明顯的掙扎。
「別動。」他低喊,「讓我抱你一會兒、我不講大道理,也不問你任何問題,我只想這樣抱著你。」
「我不需要安慰,尤其不需要你的」她的聲音溫柔也冷漠,「則為我現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賜,最沒資格安慰我的人就是你。」
他確也後悔,但水終究不能倒流。
「以後你別再躲我了,因為我也不想多看你一眼。我一直努力地使自己對你的記憶停留在闊別十二年後乍見你的那一眼里,那是當年的你,也是全新的你;即使我不曾認識你,我也在那一眼里愛上你了。」
他將她收得更緊,卻一直不說話。
「霍家養育了我,也毀了我。」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透著絕望和無力感,這使他不得不說話了。
「霍家怎麼會毀了你?別忘了,你將為霍家生育出下一代。」
他說出自己一直不願正視的事實,「也許,也許有了孩子之後,你會快樂起來。」
她在此時掙月兌他的懷抱。
「孩子?你終于想起這件事了嗎?我還以為只有外人會議論,說我兩年來竟沒能為霍家生下個一兒半女!」
「為什麼你跟大哥——」
「想知道嗎?因為我是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你把我讓給沈北根本是不智之舉!事實是,你們倆都不該娶我!
她奔回屋內,留下愣怔的他。
日子漸不太平,村里好幾個婦女遭日本兵,幾乎都自殺了,反日情結已在村人心中沸騰。
日軍計劃征馬,鎮長無力阻攔,偏偏王德寶又听說紅胡子打算狠干一票,道是留給日本人,倒不如自己搶,肥水不落外人田。
偶爾會打只野雞野兔上土窯探視紅胡子的霍沈南也得知了此事。
他單槍匹馬,破壞了日軍的逮牲口計劃,滿州警察和日軍,甚至村民,沒有人認出他來。
村民賤價出售活下來的牲口,草原似乎恢復了平靜。然而,鎮長很快就受到來自日本皇軍的壓力。
這天,他回大院,一臉嚴肅地把三弟叫到大草坪上,兩兄弟皆踩著沉重的步履。
「你老實告訴我,破壞日本人圍捕計劃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
「你不想活啦?」
「你大可以向日本人告發我,我不在乎。」
「我現在就可以親手逮捕你,用不著向誰告發!」
「你是我大哥,我不反抗、你抓我去向日本人討賞吧!」
明顯的輕蔑教霍沈北狂怒,他抓住弟弟的衣領,咆哮道︰「你別以為我不敢!小時候你野,我當你不懂事就算了!現在你長大了,我就不能再任你胡作非為!你以為自己是誰?就憑你那點兒匹夫之勇嗎?你以為救了幾匹馬就了不起了?就叫英雄了?
你知不知道你這一攪和會害死多少人哪?「「我知道自己是匹夫,你書讀得比我多,更該懂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我就是拼了一死也不願當漢奸!」
「你……你說我是漢奸?好,你英雄,我漢奸,我這個漢奸今天就六親不認,殺了你這個英雄!」
他瘋狂地拔出槍,頂著三弟的太陽穴。
霍沈南從容閉上眼楮。
容闊兒早跟在他倆後頭出來了,一直躲在一旁的她不得不在此刻沖上前來。
「沈北,你要開槍的話,就先打死我吧!」
「你……你以為我不敢?你也想死嗎?他死了你也不想獨活是嗎?好,我成全你!」
槍口于是轉向她。
霍沈南不得不迅速搶下那把槍,扔在地上。
拾起槍,霍沈北瞪視著眼眸相互凝望的兩人,良久,他轉身跑開了。
「你在玩命。」她先開口,「那天在大草原上,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他轉身背對她,「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日本人欺負我們。」
「不準你再做這種玩命的事,你听見了嗎?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如果你想要我死,不如現在就開槍打死我吧。」
他一怔,卻不回頭,好久才說了串蒙古語︰「我是不是做錯了?當初我沒答應帶你離開這兒,是不是做錯了?」
她相信他說的是真話,雖然她听不懂。
「說漢語。」
「我想我是錯了,我不該把你讓給大哥。」還是蒙古語。
「你不但固執,而且可恨。」她邊吼邊哭出聲來。
回身,他上前輕托起她的臉,不舍地又說了她听不懂的語言︰「我要你記住,不論今後我和你相隔多遠,我的心里只有你,這一生,我只愛你。」
他俯首,顫抖的唇就要觸到她之際又將頭扭開,這使她倒退著走了好幾步,終于掉頭跑開。
他本決定離家遠去,二哥的一番話暫留住了他,二哥說,日本人喝他們的牛女乃,可並沒有把他們當人看待。
這天,他決定陪二哥一起送牛女乃到日本兵營來。二哥手一滑,把一大桶女乃倒了出來,日本兵立刻咆哮出聲,一手按住二哥脖子,直到倒在地上,然後要他把地上的牛女乃添干淨。
他想為二哥出口氣,一個槍托敲昏了他,待醒來時,他只看見已氣絕的二哥背上插著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