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終于放聲大哭,母子四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鼻酸不已,那哭聲如喪考妣。
最後是母親母性的懷抱和聲音安撫了小女孩,她總算安靜下來。
「大娘要哥哥們替人打桶水,讓你先洗個澡好不?」
小女孩沒那麼害怕了,只是看著三個男孩的眼神仍帶著點不安。
「我替你打水好不好?我可會打水了。」
老三十分雀躍,老大卻瞪眼,仿佛嫌他毛躁,老二永遠奉行他的老二哲學,不說不錯。
「就讓小扮哥替你打水好不好?」母親柔聲追問。
「媽,她身上沒帶包袱,咱家有小女孩的衣服嗎?」老二難得地說了句。
「穿我的吧。」老三慷慨地拍著胸脯。
「穿你的也嫌大。」老大有意見。
「就拿套你的衣服給妹妹吧。」
母親采納了老三的意見——
為什麼闊兒到了這一世依然身世堪憐?老天太不公平了。
「阿公,有機會我會開導開導阿苗。」
「是啦,你們年紀相差不多,溝通起來應該沒什麼問題。說起來不怕你見笑,她若是真跟我講話,我可能也听不懂她在講什麼。」
阿公說完便把碗里剩下的喝光,傅強這才端碗,一口氣喝完。
「阿強,你的酒量好像很好,是嗎?」
暗強只是笑笑。
罷才喝酒的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等待靈魂重回自己身上的心情如臨深履薄,隨時可能出現的記憶是破碎的、片斷的,他只願自己能拼出完整、圓滿的人生。
「再講一件不怕你笑的事。阿公年輕的時候也做過壞事,也曾被抓到警察局去。」嘆聲氣,他繼續道︰「後來總算听了我老母的勸,沒真的進了黑道。」
黑道?傅強聞言,仿佛在阿公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紅胡子。
那是個土匪頭子,而老三跟他好像有很深的淵源……、「阿強。你在想什麼?」阿公望著他出神的臉問。
甩甩頭,他說︰「阿公,不給你添酒,你不能再喝了。」
「好啦,剛才喝的那一碗應該能讓我好睡,我現在就去睡覺阿強,多謝你陪我。」
他朝阿公笑笑,收了碗跟酒罐,再回客廳時,阿公已不在那兒了。
江草苗在此時一陣風似地經過他面前,出了屋。
猶豫片刻後,他跟上前去。
待她站定後他才出聲,「你每天在屋子里都做些什麼?」
「看小說、睡大覺!」她的聲音里又含怒意︰「怎樣?你是替阿公來教訓我什麼家事都不做嗎?「想起阿公常在飯桌上數落她的話,她再道︰」吃飯配電話?「他也知道,她總是邊吃飯邊講電話、飯菜有營養,她講的那些話在他听來卻是沒營養的。
「你明天開始幫忙在農場上做點事,行不行?」
「用得著我嗎?我阿公不是有你這個長工就夠了?」
長工?闊兒的確這麼形容過他——
老三像塊大石頭,靜靜躺在草地上,帽子遮住他整張臉、草原之風吹不動他。
闊兒騎著馬,兜著他轉了一圈才停下來「你是咱家的長工嗎?」她想問。「每天一早就帶著干糧出門,日落時分才趕著馬群回家。為什麼你不愛待在家里,見了誰都不說話,為什麼?你在跟誰生氣?」
他沒有反應。
良久,她下馬,在他身旁坐下。
「你剛才哼的調子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她拿開他臉上的帽子問道。
「草原和馬,愛情和仇恨。」
「你把歌詞唱出來讓我听听好嗎?」她直盯著他的眼,而他不願將目光自天空移開。
「你听不懂,我只在心里唱。」他把帽子蓋回臉上。
「你用漢語解釋給我听,我不就懂了嗎?」
「太哀傷的歌詞不適合你,你應該很快樂才是。」
「是嗎?」她又拉掉帽子,語帶哽咽地問︰「那你告訴我,上回你說的那句我听不懂的話是什麼意思?那也是蒙古語吧?是什麼意思!版訴我!」
他一直不看她,但知道她在流淚。直到臉上滴著她的淚,他才說︰「你真美。」
「「跟你夢見的一模一樣?」
他又沉默了。
「三哥!」她激動地喊他、「你看看我吧!好好看看我!你不是夢見我了嗎?我就在你面前,為什麼你不看我?」她伸手拭著他臉上的水,那是她的淚,愈抹愈多,「你可知這十二年來,生活對我而言有多殘酷嗎?我的日子是靠著想你才過下來的,我不記得自己去了大草坪多次,不知道自己對著落日掉過多少眼淚,你知道嗎?」
「別說了!」他扯掉她的手,跳站起來,「我抓只蟈蟈給你!」
他很快地跑開,很快地在草叢里逮到只鐵頭大蟈蟈,故作興高采烈地回到她面前。
「你看,個挺大吧?叫聲也響亮,回家我再做個籠子給你,你把蟈蟈關進去,掛在房檐下听它叫。」
她接過,看都不看一眼就把蟈蟈放了、隨後便抱住他哭了起來。
「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她低喊的聲音里滿是抑郁,「你把我的心都揉碎了,它在滴血,我好疼,好疼!」
蟈蟈們還叫著,仿佛為愛情放聲高歌,蜃氣在田野升騰,一切似幻也似真。
仍舊無言,但他再抑不住對她的思念和渴望,捧著她的臉,他專注的眼底浮現了童年的一幕幕甜蜜歡笑。
終于,他申吟了兩句。一句蒙古語,一句漢語,意思皆為「我愛你」。
灰燼下埋藏了十二年的兩顆火種勃然燃燒了。
四目相對深深,綿長而堅定的守望化作擁吻,他們在草地上滾,在草地上吻,在草地上嘗著彼此激情的眼淚。
「闊兒,我想你,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
之火幾乎令草原跟著燃燒,理智的堤防徹底崩潰前,他猛地清醒了。
他狠下心,推開她。躍上馬背,駕著坐騎在馬群里盲目奔跑,發了瘋似的,他舉槍朝天空連射了好幾次,槍響在草原上回蕩,馬群受了驚嚇,狂奔不止,整個大地為之震動。
她被拋下了,成為草原上一個淒美的小紅點,仿佛被他的槍擊中,正中她的心——
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他對她的態度起了如此大的轉變?
暗強迷離的眼神迷惑了江早苗的心。在他的手激動地捏扯著她的臉頰之際,她不得不出聲了。
「你這是在干嘛?」「她本想揚聲問,豈料自己的聲音竟如情竇初開的傻子。沒有哪個男孩子對她這樣做過,可能是不敢,更可能是不屑,從沒有像傅強用這種態度對她的男孩。
「我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他為腦中剛消逝的一幕而問。
她提到了與他分別十二年的話,他記得。
「哼。」她這才撥掉他的手。「我們之間若是出了問題,那也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她提高了音量,挾著明顯的惱怒,「我不該讓你到這里來的,是我把你引來的,都是我的錯!」
是她的錯?傅強的思緒一時又加走馬燈似地轉動起來——
老三動著木叉子干活,打算挑畜草回家闊兒一陣煙似地飄到他面前,他卻看都不看一眼,手中動作不曾停。
「三哥,我替你送水來了。」
良久,他才將木叉子往地上一扔,抓過水壺對口灌水。
「你——」她好似忘了自己想說什麼,他用衣袖擦了擦嘴,把水壺還給人「我……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抽動了幾下嘴角,她才說出話來,說完立刻緊咬住下唇,仿佛這麼做可以使她忍住淚。
定定垂視她片刻,他用蒙古語說了句「你真美」之後,一把擁住她,在她耳邊低呼︰「闊兒,你跟我夢見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