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孫女是因為課業繁重,所以三個月過去了她都不曾返鄉。江老先生盡量讓自己不操孫女的心。
農場如今有了傅強這個好幫手,也令他省下不少心力。
鄰居幾個老人家這會兒正在他家泡茶聊天。
「歐吉桑,你們大家好。」
暗強匆匆進屋上樓,邊朝老人們點頭問候,鄰居們這就對江老先生開著玩笑,道︰「我看你這個阿強做人忠厚,做事又勤快,你干脆把他收來當孫女婿好了,他不是也叫你阿公嗎?」
暗強沒听見阿公的回答就進了自己在江家的臥室。
忘了自己回來的目的,他的記憶閘門已被剛才的那番說詞重新開啟——
村里的人都听說了三兄弟的母親撿了個女兒的事。
「小伙子,瞧你這妹子長得多俊哪!你媽說了,等長大之後讓妹子做你媳婦兒!」村里一個女人開了老三的玩笑。
「媳婦兒?」他似懂非懂地重復道。
「是呀。」
「她管我叫三哥耶。」
「她叫你三哥,你可得管她叫媳婦兒,叫呀!」
「叫呀!」女人的丈夫跟著瞎鬧。
老三搔搔頭,難得靦腆狀看得大人們越想逗他。
「媳婦兒!」
他鼓足了勁兒喊了一聲。剛變聲的嗓音教身旁的女孩羞紅了臉,眾村人跟著哈哈大笑。
他也紅著臉。帶著模糊的責任感,拉著媳婦兒往大道上跑。
到了村外,瞧見鄰居男孩正對著一紀念碑澆尿。
「等等我!」
一見老三身旁帶著水蜜桃似的闊兒,鄰居王德寶沒等尿滴干淨,就拔腿跑向他們。
「你想干啥?」
老三本能地把闊兒擋在身後,不只因王德寶的爸爸婬名昭彰,也因為王德寶一臉的虎視眈眈,更因為——她是他的媳婦兒。
「瞧你這緊張勁兒!我不過想跟你們隨意聊聊、你妹子來了這麼久,我還沒同她說上話呢、」
「你站遠兒,闊兒跟你沒的可說!」
王德寶一听這話便連嘖三聲,一臉挑釁;「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啊?我偏要跟她說話,還想拉拉她的小辮子,你能把我怎麼樣?!」
「你要是敢動她一下,我就敢把你家燒了!」
整個村里的人都知道,這老三是個不信邪的孩子,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王德寶震于他的話,可也沒把恐懼放在臉上。
「好,你有種!」他故意端出兄長的架子道︰「有話好說嘛,你大哥跟我還是有點交情的,你別動不動就跟我翻臉,犯得著嗎?我好歹也長你五歲嘛。」
「長我五歲又怎麼了?書都白讀了,跟你爸一個德性,你媽可憐嘍!」
一提到自己的爸爸,王德寶火大了。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你少拿我跟他比!」拍拍,王德寶大步跑開,以免再取其辱。
「闊兒,我們走!」
不久之後,他把闊兒領到一處沼澤來了。
那是個危機四伏之處。平靜的水面長滿蘆葦,腐朽的淤泥卻埋藏著殺機。許多人曾陷入其中,留下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泡泡。
老三就有膽子來,無師自通地,他早模清了進出之路。
他拾起一顆小石子扔進水里試音,回首看她,她正望著水面一片青綠,一雙大眼眯成了兩道彎月。
「過來!」
「三哥,我不敢過去,那底下全是爛泥巴。」
「叫你過來就過來,有我在,你怕什麼?」
「不要!」
他又朝她吼一聲,這使她覺得委屈,呤著淚跺腳,轉身往回走。
「闊兒!」兩步他就追上她了,「我向你賠不是,你別走了嘛!」
她不為所動,繼續向前。
「你再走,小心遇上大野狼!」
「遇上大野狼也好過死在沼澤里!」
她一步也沒停,邊朝他說︰「我去找大野狼,不許你跟!」
「我怎能不跟?我不想讓大野狼吃了我媳婦兒!」
他揪住她的手,掙月兌兩下甩不掉,她也就任他牽著走了。
「笑什麼?」他瞧見她竊笑,耳根子都紅透了。
「誰要做你媳婦兒了?想得美!」
他天真地笑笑,只道︰「你在水邊等我一會兒,我撈條魚回家,晚上加菜。」
「別。」她立刻阻止道︰「這里能淹死人呢,不許你去!」
他嘻嘻笑了兩聲,放棄撈魚的念頭、他有把握撈到魚,三五條還不成問題,但他就是依了她。
「你怕三哥死了?」
「不許胡說!」
她捂在他嘴上的手,教他一把牢牢握住了——
暗強不禁看著自己的手,仿佛手里仍存著闊兒的溫度。
他的內心起了掙扎,掙扎著要不要與阿苗相認。雖然記憶的面紗只掀起一角,但他已能確認,自己就是那個老三,而闊兒正是阿苗。
令他沮喪的是,阿苗對他沒有記憶。
他需要時間。
補習班放寒假了,江早苗總算肩負行囊,披星戴月回到農場上。
「你回來正好,」阿公一見她就說︰「你顧家,我現在就開車送阿強去醫院掛急診!」
「他怎麼了?」她問得不痛不癢,對于阿公的著急樣有些惱火,他竟沒先關心她幾句就急著派她工作,好像把長工看得比親孫女還重要。難怪不去火車站接她。
「從下午就高燒到現在啦!」
「人在哪里?」
「在他房間里。」
「阿公,你先別著急好不好?我去看看情況再說。」她轉身上樓,阿公只好跟著。
門都不敲一下她就進了去。傅強閉眼躺在床上的樣子看起來的確沒什麼精神。
她大大方方坐在床沿,伸手模了模他的額頭。
「真的很燙耶。」
「我給他吃過退燒藥,可是沒退多久又燒,還是去給醫生看一下比較妥當。」阿公說看嘆了聲氣︰「他也真是的,熱天洗冷水澡就算了,這麼冷的天也洗冷水,一定是著涼,得了重感冒。」
「貪涼?活該!」
阿苗的一句風涼話教床上的傅強發出一聲囈吟,記憶之火燒得他全身更加滾燙——
母親的手心貼在老三的額上,發覺了他不對勁。
「怎麼啦你?」
「媽,你別吵我啦,我困。」
「又夢見自己變成大老鷹啦?」笑一聲,她又道︰「你喲,貪涼!老光著身子睡覺,著涼了吧?」
她急著趕牲口上鎮里去賣,對孩子的小病不是特別在意,拿了顆中藥丸給小女兒,要她喂三哥吃。
闊兒費了好長時間才把藥喂下了口,他在炕上翻來覆去好久,全身仍舊燒燙。
恍恍惚惚之間,他看見自家大院聚滿了人,大家圍著村里一位了解民間治病偏方的女人,仿佛老三的小命已操在她手中。
「三哥,你現在覺得怎樣?」
闊兒見女人又是拔罐、又是扎針的,結果只是搖頭。急得她不得不附在三哥耳邊問話。
「我看見大老鷹,還看見大野狼,看見自己騎著馬到處跑——」老三撐了會兒眼皮,無力地告訴闊兒。
「大叔大嬸們,求求你們救救我三哥吧!」她立時向周圍的長輩們下跪嗑頭。
「我看老三是中了邪,」女人有了主意。「要不,咱去前村請醫仙來作法替他收魂吧。」
母親上鎮里賣牲口,老大上學去了,家中能作主的只剩老二,向來沒什麼主見的老二這就去前村請來大仙。
大仙喝了酒,唱了神曲,舞得好似魂已出竅,又似神已附體,老三還是氣息奄奄。
「大仙到底靈不靈啊?」
不知大仙是否听見這話,生了氣,他用大被子把老三包了起來,拿起藤條便在他身上抽打起來。
被子里的老三死命掙扎,看得闊兒好不心疼,她撲上前去,抱住三哥。
「大仙,你別打了,我三哥快被你打死了!」
「何方妖孽?竟敢擋住我的路!」
闊兒挨了好幾抽,但沒有人敢上前阻攔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