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啊。」她笑得自然,問得和氣。「好可惜。我一直鼓勵你交個女朋友,你怎麼到現在還交不出成績單呢?」
他扯了下嘴角,企圖笑得自然一點。
「柏原先生他——近來好嗎?」他問候她的先生。
「好呀,怎麼不好?日本人都很長壽,我想他也不會那麼快就丟下我。」
「靄梅——」
他胸口一向的壓力再次抬頭,使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安慰的,憤怒的。
「喔,我問過醫生了,他說你的傷已經不要緊了。所以,我只來看你這一次,你等回台北之後再打電話告訴我一聲就好。」停了停,她笑著說︰「你表姐夫要我代為問候你一聲。」
「你也替我謝謝他。」他依舊說得壓抑。
「我會的。喔,差點忘了問你,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還有,你跟她是在什麼情況下認識的?」
「她叫葛月。我幫我姐買花,在花市里認識的,我麻煩她幫忙抬花籃。」
她點點頭,從床沿站起。「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梆月在醫院大門口等到林靄梅的出現之後,才回到病房里。
一直到他們回台北,有關林靄梅的話題不曾再出現在兩人之間。
梆月萬萬沒有想到,林靄梅會打電話給她。
「是,我是葛月。」
「你我在曉雷的病房里有過一面之緣。那天我來去匆忙,沒機會跟你講話,好可惜。」
梆月一時間接不上話。林靄梅溫和的口氣讓她不寒而栗。
「我也覺得很遺憾。」良久,她應酬了一句。
「你跟曉雷還有聯絡嗎?」
「偶爾。」
「你們在一起都聊些什麼?」
「聊他和你的事。」
「哦?他還告訴你這些?」
「嗯。我寫東西,他大概是想提供我素材吧。」
「你知道多少了?他跟我之間的事。」
梆月又答不出話來了。這一刻,她相信自己真的是個超級理論家。與其說寫作是她的興趣,倒不如說是出于一種補償心理。很多她在書里教別人做的事、講的話,都是她自己做不到、說不出的。如果她把自己寫進書里,恐怕也只夠格當個令人同情的棄婦,絕對成不了奪人所愛的第三者。
「你感覺得出他在講故事時的心情嗎?」
「我想他應該有點後悔吧?他說他的愛情沒有修成正果,指的應該就是跟你的這一段。」
梆月直覺地敷衍她,目的在保護自己,也保護杜曉雷。
「講完了嗎?」
「還沒。」立刻她又改口。「喔,應該是完了,因為你已經結婚了。」
「是嗎?」林靄梅輕笑著問。「那他有沒有告訴你,我嫁給了什麼樣的男人?」
「沒有。」
「你想知道嗎?」
「我猜你嫁的是個好男人,以世俗的標準來看。」
「為什麼這麼猜?」
「否則你不會放棄杜曉雷。」她替他吐著不平和不屑。
那天她在醫院大門附近,看見林靄梅上了一輛豪華轎車,有私人司機。想她必是嫁給了財富,一種很安全的安全感。
「我先生比我大三十歲。」
接下來的一句話震住了葛月。這麼大的年齡差距不是她可以接受的,即使那個男人富可敵國。
「你很意外,對不對?」
「呃——是有一點。」
林靄梅又笑了。那笑聲听在葛月耳里是淒涼的,帶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恨意。
「葛月。」笑聲停了,她听見自己的名字被喊得很沉重。「你會愛上曉雷嗎?還是,你已經愛上他了?」
吸了口氣,葛月決定說出實情,這部分她很肯定。
「我們已經相愛了。」
「你錯了。」
像是頭部被人狠敲了一記,葛月愣在當場。
「他無法愛任何一個女人。」林靄梅的聲音已變得冰冷。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會解釋給你听,但不是現在。改天我再打給你。」
電話被掛斷,葛月久久不能思考。
連續幾天,葛月都無法思考。那些可以輕松換錢的文字,在听見「他無法愛任何一個女人」之前,可以毫不困難地被寫出來、寄出去;而現在,她什麼也寫不出來了。
她再度處于沒有晨昏的狀態,夜里睡不著,白天睡不好。
她听見門鈴聲,但她無法下床應門。
梆母最後不得不拿鑰匙開門而入。
「你睡死啦?按了半天鈴也不來開門!」她直奔女兒房里,責備聲響徹整間房子。「快起來打扮打扮,然後跟我走,你陳叔叔今天過六十大壽,你少給我裝死裝病的,我今天就是用綁的也要把你綁去見你陳叔叔和他那些親戚朋友!」
她頭昏得無法回答媽媽的話。渾沌間,她想到的是另一個六十歲的男人,林靄梅的丈夫。
「媽,我是真的想睡,不是故意要氣你的。」
梆母不信,死拉活拖她下了床,她竟躺在地上繼續睡。
「你沒怎麼樣吧?」情況好像不太對,葛母怕她真的有問題,又使勁把她撐回床上躺著,緊張兮兮地模模她的臉頰和前額。
「睡飽就好了。」
梆母又起疑心。「葛月,你說實話,你,你,你是不是懷孕了?」
她還是不清醒,但是更不耐煩。
「媽——我只是幾天沒睡好,想一次睡個夠,你干嘛聯想力那麼豐富啊?受不了!」
「真的嗎?」葛母依然半信半疑,不客氣地模了模女兒的肚皮。「不是最好。既然你說你跟他沒怎樣,我就姑妄听之。不過我提醒你繼續睜亮眼楮,一路平安無事;你不要等哪天出了事再來找我哭訴,說你後悔沒听我的話!」見女兒根本沒反應,她追問︰「為什麼幾天睡不好?」
梆月連自己都不想回答了,何況是媽媽?她一動不動地躺著,雙眼緊閉。
梆母氣急敗壞地來,垂頭喪氣地走。
梆月睡到深夜才醒。
突起的聲響沒嚇著她,但她猶豫著該不該接電話。
來電者可能是故事里的男主角,也可能是女主角。女主角舍男主角,嫁給一個比自己大上三十歲的男人,這樣的一個故事背後的真相,是她能負荷的嗎?
她坦承,自己一直在追尋真相,然而在追尋的同時,她也害怕知道真相。
「喂,葛月嗎?」
「是。」是女主角打來的。「請講。」
林靄梅料她知道自己是誰,于是沒報上姓名,直截問道︰「曉雷告訴過你,他一直不跟我結婚的理由嗎?」
「提過。」
「他現在的經濟能力已足夠他養好幾個家了。你說你們已經相愛,那他可曾向你求過婚?」
梆月听得出她是想間接證明那句「他無法愛任何一個女人」。
「不曾。」
「葛月,曉雷一定對你說了很多我和他鄰居那幾年里發生的大小事吧?」不待回答,她徑往下說︰「你也听我說一遍,可以嗎?看看我說的和他說的是不是一樣。」
「可以,你說吧。」
半個鐘頭過後,她說有事要忙,于是掛了電話。葛月又听了一些很平淡的東西,然而這些東西正在加深她和杜曉雷的距離。
她感覺得出,林靄梅試圖透過這些平淡的東西傳達一項訊息,那就是,男女主角的關系曾如賈寶玉和他身上的那塊玉一樣,一刻不離。
梆月把冷氣關了,因為她覺得好冷。打開窗子,她吸了口夏夜的風,發現杜曉雷站在路燈下。
路燈如昨,他的身影如昨。
他消失在路燈下不久,她的門被輕叩三聲。
「為什麼不按鈴?」她開了門立刻掉頭回客廳。
「‘誰在敲門?’」他笑著在她身旁坐下。暗示著自己曾看過她這篇短文。
「你是林靄梅的鄰居,不是我的;我的鄰居是宋紹鈞,只有他可以敲我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