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母親的行為終將被父親發現而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尚未成熟的小心靈幾乎無法承受那種折磨,但他能找誰來分擔這分憂心?又能向誰傾訴去?
然而,多少年來,生活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沒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他一直認為這是一種幸運。
長大後,他漸漸正視父親是個重利輕情、寡言少趣的人這項事實,于是把同情和憐憫移到母親身上。
很難理解當初父母親是怎樣結合的。
任他再怎麼逃避,他也無法不想起另一個問題。
今後他將如何面對唐淨非──他的妹妹?他心愛的女孩……
他還無法接受這項更殘酷的事實。他是那麼狂熱地愛戀著她,而她也終于被他的誠心和痴情所感動;他還憧憬著無限美好的未來就這麼毀了,他情何以堪?
舉起那宛如有千斤重的手,他按了唐淨非家的門鈴。
「汪洋?」唐淨非應門。「你怎麼來了?這麼早,天都還沒全亮呢。」
直覺告訴她,他出狀況了。不,也許是整個汪家都出了狀況,而這個狀況與她有關。
她把一臉木然的他拉進屋里。
「外婆還在睡覺。」他不知該說什麼,隨口問著。
「住院,阿姨陪著她。」
「她怎麼了。」
「感冒,年紀太大了,我要她住院接受治療。」
「那──」
「你先別問外婆的事。」她打斷他的話。「告訴我,你怎麼了?」
她去倒了杯熱開水給他暖暖手。
「淨非,我……」望著她,他吐不出更多的話。
想試探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她上前抱住他。而他,在一番掙扎後,也將她擁緊了。
「我們好幾天沒見,你想我了是不是?」
她邊問邊將唇湊向他,整個人卻一把被他推開。
「你──」
「淨非,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他似自言自語,說著揪心之痛。
她臉上的詫異消失了。
「我明白了,是不是你爸逼著你趕快跟馮國琳結婚,你反對無效,覺得對不起我,所以心里難過,才會一大清早跑來見我?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在乎你要誰,只要我們能──」
「不,不是這樣……」他猛搖著頭,搖著已經碎了的心。「不是這樣,我……我該怎麼對你說呢?我──」
他說不出口。說不說出實情對她都已經造成傷害。他猶豫,他痛苦。
「你是要告訴我,我們倆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對不對?」她確信汪興文已把自己的丑行對兒子坦承了,但她不確定汪洋知不知道她也清楚。
「淨非,原諒我,我不該……」他紅了眼眶,想起自己曾與她有過的肌膚之親,他悔恨交加,發出對命運的不平之鳴︰「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我們。為什麼?」
突然,他抱住她,仿佛死別一般,舍不得放。
「忘了我,求你忘了我。」他放開她,轉身沖出門,留下一點也不意外卻依然傷心淚流的她。
汪洋在和唐淨非見面之後,大病了一場。病中昏昏沉沉的他,依舊喊著她的名字。
「汪洋,你還有我呀。」
丁禹守在兒子的病床前,煞是心疼。
汪洋對母親的話渾然不知,病中的他飽受煎熬。
「唉,」丁禹長嘆一聲。「你怎麼一愛就愛得那麼痴狂、那麼不顧一切?你這一點究竟像誰?是像我嗎?這不是好事呀!痴情是要吃苦的,如果你知道媽這一生為痴情所受的煎熬有多深就好了,也許你就不會這麼痴情了。」
她開始喃喃自語,也想起另一個痴情的人──丁孟唐。可是他的痴情為的卻不是她。
想起他對吳兆蘭用情之深,恨意頓時又覆蓋了丁禹。
暫時放下兒子,她上小樓看丁孟唐去了。豈料根伯一見她就說丁孟唐失蹤了,他已經找遍了汪家每一處,依然沒見著丁孟唐的人影。
兩天後,她被徹底擊垮了。
丁孟唐投河自盡,頸上掛著那條有心型墜子的項練。
汪家一片死寂。汪興文早已被自己對兒女的負疚感折磨得痛苦十分,繁忙的工作更使得他心力交瘁;如今家里又出了這種事,面對完全變了樣的丁禹,他已不知如何是好。
避家領進唐淨非,一見骨肉,他強迫自己要鎮定。
「淨非──」音容里滿是愧疚,他也訝異于她的造訪。
「我從報上得知丁孟唐的死訊,特地前來吊信。」
她冷冷然道,刻意忽略汪興文蒼老疲倦的神情。
她沒想到丁孟唐最後竟走上這條路,也許她該為他的死負些許責任;那條項練是她有意留給他的,她是間接害死他的凶手。
這個想法使她決定在離去前再上汪家一趟。
「謝謝你。」汪興文這才從沙發上站起。「我陪你上小樓里去吧,靈堂設在那里。」
「不必,我知道怎麼走,自己去就好了。」
女兒連跟他一起走一段路都不肯?他淒苦一笑。「好,那你去吧。」
丁禹坐在丁孟唐的靈位前。而如稿木的她仿佛正陷于冥想之中,對剛走進來的唐淨非毫無反應。
唐淨非動手點燃了香,稍事祭拜便站在那里不動,看著梟梟的香火,往事也在她眼前一幕幕掠過。
七歲那年,她見到媽媽最後一面。
「淨非,原諒媽媽,媽媽對不起你……」
這是媽媽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這以後,她依然和外婆相依為命,直到外婆去世,她進了孤兒院。十五歲那年,法國人米勒夫婦領養了她,從此她就隨養父母住在巴黎。
完整的家庭、疼愛她的養父母,並沒有使她忘記破碎的童年生活。
尋根的渴望和一探上一代恩怨情仇的念頭使她重返故鄉。外婆直到臨終前才將她的身世告訴了她,也將媽媽為什麼冷淡自己親生女兒的原因告訴了她。
往事如煙,如她眼前梟梟的煙霧。
她已用汪興文給的那張支票買下自己租了將近一年的房子,供那對苦命婆媳棲身。
她打算回巴黎去,遠離這個本不該回來的地方。從千該萬該到千錯萬錯的原因只有一個──她愛上汪洋。
她尚未討回公道,卻已注定了失去他的命運。既然他只得知了部分事實,那麼她還是就此打住吧。
如果一切到此為止,汪洋至少不會恨她,雖然他也不能再愛她。
「請你把那條項練還給我。」她朝丁禹走近,斷然提出要求。
丁禹大夢初醒般的望著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項練。
「不,它是我的。」
「胡說!它是我媽媽的,是丁孟唐送給我媽媽的,請你把它還給我。」
「你媽媽?」丁禹聲似嘆語。
「對,吳兆蘭。」
這個名字令丁禹震怒。
「吳兆蘭?那個賤人!」
「請你收回剛才那句話。」唐淨非也被她激怒了。「我還沒怪你害苦了我媽,你竟然到現在還敢污篾她!」
「我害苦了她?不,你說錯了,是她害苦了我!她害我失去了孟唐,她破壞了孟唐和我之間的感情,是她,這個賤人!」
唐淨非狠摑了她一巴掌。
「這巴掌是我替我媽打的。」她哼了一聲。「你這個自私善妒的女人,當年要不是你逼走了我媽,她和丁孟唐就可以在一起,就不會有以後的悲慘歲月。你知道你害慘了多少人嗎?你害慘了我媽,害她孓然一身,含恨而死;害慘了丁孟唐,害他發了瘋,人不人、鬼不鬼地生不如死;害慘了我,要不是你不關心自己的丈夫,他也不會在極度空虛寂寞下強佔了我媽,我也就不會來到這世上,不用忍受沒有父親、沒有母愛的難堪和不幸;你還害慘了汪洋,你的親生兒子,你和初戀情人所生的兒子;你還害慘了你自己!」她再一聲冷哼︰「結果你得到了什麼?趕走了我媽,留住丁孟唐,你又能得到什麼?得到一個不再愛你,甚至恨你的男人?得到一個表面上敬你愛你,心里卻覺得你虛偽、可怕,甚至心理不正常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