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色漸暗。
唐淨非一路踽踽獨行來到馮宅大門外,伸手按了下門鈴。
「唐老師,你來啦。國琳小姐剛打電話回來,要我轉告你,請你等她一會兒,她被一點事情絆住了,沒辦法準時趕回來。不過她說不會耽擱太久,要我先替她向你道歉。」
「知道了,我等她就是。」
她漫不經心地答了羅娜一句,被請進屋里。在馮家當了兩個月家教之後,她對這位從不合法到合法、在馮家當了好幾年佣人的菲律賓女子已不陌生;對她那口流利的國語也不再感到新鮮。
道歉?這一點才新鮮。馮國琳會為了什麼事向別人道歉嗎?這羅娜真是太懂事了,難怪馮老先生一直沒更換菲佣。
唐淨非就這麼待在馮國琳的房間里,隨意翻閱自己帶來的書,一邊等她。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她听見有人進屋來了。是馮國森,她家教學生的哥哥。
他正要回自己房間,經過妹妹的房門口,故作隨意地向里頭問了一句︰「淨非,來多久了?」
「沒多久。你妹說她要晚一點回來。」她回頭朝他一笑。
「這家伙真是的,上個課這麼不認真。」
「沒關系。」她是真的不在意,她有一整年的時間可用,不差這一點。小不忍則亂大謀。
「快開飯了,我看你先吃飯吧,我妹沒什麼時間觀念,你有的等了。」
她考慮了兩秒鐘。「也好,那就再在你家叨擾一頓飯了。」
「這麼客氣。」他笑了笑,離開房門口之前又說了句︰「你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就下樓,我們一起吃飯。」
她點個頭。
「可以開動了。」馮國森等菲佣端來飯菜便動著。
「你爸也不在家?」唐淨非也舉著,動作雖然隨意,但隨意中透著優雅。那是一種日積月累下來的優雅,就像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不可侵犯的優雅;雖然穿著看起來是樸素得不能更樸素了,還是優雅。
「有應酬。」
低頭扒飯,馮國森不太敢正眼看她,此刻飯桌前只有他二人,他更覺得她令自己忐忑不安。
「喔」了一聲,唐淨非開始吃飯。她知道他對自己有好感,也因此她一直跟他保持適當的距離,避免對他造成傷害。
事實上,她很感激他,因為他的緣故,她得以到馮家來當家教。
「還習慣嗎?」怕冷落了她,他問。
「羅娜的手藝很好。」
「我指的不是這一桌菜。」他笑。「我是問你,教國琳這樣的學生還習慣嗎?」
「習慣。」
「我覺得該給你調薪了,國琳經常耽你的時間,我很過意不去。」
「你們給的鐘點費夠一高了,不需要調薪。」
「可是你很需要錢,不是嗎?」語罷,他忽覺自己失言,急急地又想解釋︰「我是說──」
「那是我自己的問題。」她笑著打斷他,暗忖著自己把情境制造得夠逼真。「我需要錢,但不需要施舍。」
「我沒有施舍的意思,我──」他更急了。
「我知道。」
不容侵犯的眼神阻止了他的解釋,正感尷尬之際,馮國琳回來了。
她一陣風似的卷了進屋,手中是大包小包的購物袋。
「哇!吃飯啦?我肚子快餓扁了!」她望著飯桌嚷嚷,放下兩手的提袋就朝兩人而來。「淨非,你還在啊?」
「不是你要人家等你的嗎?」
對于哥哥的輕斥,她毫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她才坐定,羅娜已盛了飯端到她面前。
「你們繼續吃呀,不要影響了用餐氣氛。」皮皮地,她開始大口吃菜。
「你喲──」馮國森無奈,沖妹妹搖了搖頭才又看著唐淨非︰「多包涵。」
唐淨非點了下頭,一點也不生氣。這樣的馮國琳沒什麼不好。
因為,這樣的馮國琳是不貝威脅性的。
飯後,馮國琳央求唐淨非今晚的法語課別上了。
「那我回去了。」
「不,你先別走,我說不上課是不要按進度上課,我想要你替我惡補點別的。」
「惡補?你想學什麼新鮮的?」
唐淨非問得並不驚訝。看著床上、地上那幾個精美的購物袋,她有感馮國琳又想談一談汪洋了;如果她沒料錯的話,事情又有新發展了。
「淨非。」馮國琳巴結地拉她坐下。「我要你列一張書單給我,把所有你知道的、有名的法文小說的書名列出來,然後教我念那些書名。」
「用法語?」
「當然嘍。」
「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
帶著點不解,唐淨非問她。她連那些書的書皮都沒見過吧?
「有意義,當然有意義。」馮國琳見她沒拒絕,這就滿意地點起頭來。「汪洋快回來了。」
原來如此。唐淨非看了看她夢幻的眼神,在心底顫魏魏地一笑,像短跑選手終于看到裁判高舉起槍,在等待槍響的極短間里,緊張和征服的同時充滿心間。
「你在發什麼呆啊?快點幫人家列書單嘛,我向你保證,這一次我一定認真上課。」
「恩。」
唐淨非很干脆,立刻伏案列起書單,思忖著愛情的力量果然偉大。但是,會用法語說出法文小說的書名就有用處嗎?
成就一分偉大的愛情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唐淨非剛走出馮國琳的房門,就見馮國森立于門口。
「時間很晚了,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謝謝你的好意,我想我可以自己回家,搭捷運很方便的。」
委婉的拒絕教他一時答不出話來。
「淨非,你就答應我哥吧,讓他獻一次殷勤。」馮國琳調皮地看哥哥一眼。「一個書呆子還能想到這一點,不簡單了。」
「你還敢說話?」被妹妹這麼一形容,他更顯尷尬。「要不是你耽誤了上課時間,淨非也不必這麼晚才回去。」
「淨非,你听見了吧?你要是不讓我哥送的話,今晚我的耳朵就會長繭了。」
考慮片刻,唐淨非開口了──
「那就麻煩你了。」她含蓄地朝他一笑。
「不客氣,走吧。」
她坐上他的車。一路上,兩人只有很簡單的對話。
「你在這里停車就好,我家在小巷子里,車開不進去。」
「你等我找個地方停車,我陪她走回去。」他鼓起勇氣開口。「讓你一個人走暗巷,我不放心。」
「謝謝。」沒必要拒絕,她想。「你對女孩子很體貼。」
他笑笑,對這句類似贊美的話感到安慰。
「你外婆的身體好點了嗎?」
暗巷內,兩人並肩而行,他刻意放緩了腳步。
「老樣子。」
「你──你的生活沒有困難吧?」
她側頭看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問。我純粹是關心你。你看你,既要負擔家計,還要雇一個專人照顧外婆,白天夜晚四處教鋼琴和法語,工作時間長,又東奔西跑的,實在太辛苦了。」
「我覺得還好,謝謝你這麼關心我,更謝謝你推薦我給你妹當家教。」
他笑了。「那是緣分。國琳走運,遇上你這麼有耐心的家教。希望你不怪她,她驕縱任性是被我爸寵出來的,我媽生她的時候難產過世了,她一出世就沒有媽媽,所以──」
「我懂了。」她打斷他的話,帶著莫名的激動,和忿怒。而他沒有察覺出異樣。
「我這麼說有點不公平。跟你比起來,國琳算是比較幸運的了,至少她不必為生活奔波。」
「但是她為愛情奔波。」她說得俏皮,為的是想揮去心中不愉快的感覺。
「愛情?」他楞了一下。「哦,我懂了,她告訴過你有關汪洋的事了?」
「嗯。我雖然沒見過這個人,但是覺得好像已經認識他很久了。國琳說他快回來了,所以她今大才會去大采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