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銘塵決定離開落鳳村的那片竹林並非心甘情願,但他知道除了遠走,自己已沒有他路可尋。邁出門檻的一刻,他的目光定住了前方——在他的對面直直的站著一人,火紅的大氅,英姿勃發的氣度,她是個女人,雖然沒有傾國的容貌,卻令眾多的男人甘心伏首。這就是名動天下的俠女,李自成身邊唯一的女將︰紅娘子。
對于她的到來,蘇銘塵似乎已在意料之中,微笑著如久別的老友重逢般寒暄︰「你今天來的真不巧,我正準備走,屋中沒有熱茶可以招待。」
紅娘子客氣的回應︰「我只是來看看你,坐一下就走,你不必麻煩了。」
蘇銘塵展袖相讓︰「那就在院中坐坐吧,我這內室簡陋,比不了紫禁皇城,還是外面風清氣爽,說話可以更坦誠些。」
紅娘子點點頭︰「你既知道我的來意,我也就少費些唇舌了。」她一抖披風,坐了下來,直視他道︰「你從不說謊,今天也請給我句實話,你對情兒可有打算?」
蘇銘塵陪著坐下,淡淡笑答︰「一年前你就問個我這句話,我當時是如何回答你的,現在還是一樣。」
紅娘子神色一黯,低聲自語︰「不錯,當初你曾回答過,說你與她無緣無份,成不了眷屬,還讓我多勸勸她別再對你痴戀不舍。這些話我當然都記得,只是……這一年來她對你的痴情有增無減,我本希望你已有所動,肯從新考慮你二人之事,沒想到你的態度還是這樣堅決。」她揚起眉︰「究竟是為什麼,你要對她這樣絕情?情兒是個好姑娘,雖然做事的手段有時候顯得偏激,卻出自一片赤誠,她對你這樣死心塌地,就是我們這些旁人看了都要動容,你就真能視而不見?」她一嘆︰「我年長你們一些,就說句見老的話,這世間黃金萬兩易得,知己一個難求,肯剖心剖月復的將真心捧在你面前的人,也許就這麼一個,你還求什麼呢?」
蘇銘塵的眸光幽遠暗淡,「我也不知我在求什麼,或許只是個影子罷了。」自己說到這里,卻猛然間想起葉香情那段決絕的表白︰「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個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這世上存活,還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虛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絕不會甘願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讓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嗎?」于是他一笑,輕嘆道︰「其實有時候她的確比我還了解我自己。」轉而他的神色有振奮幾分︰「但人活在世上總是要有所求的,否則豈不成了行尸走肉?我所求不多,只是一個眷侶而已,但情兒她並非我心中所待之人,否則這些年她對我如此糾纏,我又豈會毫無感覺?情是勉強不來的,情兒還年輕,只見了我就覺得世上的好男子應該如我這樣,其實是大錯特錯。等她將來再大些,見多識廣了,也就不會這麼死心眼兒的只惦記我了。」
紅娘子頻頻搖頭,反駁道︰「她眼中如今除你之外再無別人,你讓她怎能放得下,看得開?」
「那……」蘇銘塵斂起眸中波光,下定決心︰「等我完全離開她時,她或許就肯重新反省自己那些幼稚偏狹的念頭了。」
紅娘子頗為詫異的看著他,問道︰「你決意要再逃跑一次?以她的性子絕對會追你到底的。」
蘇銘塵神秘的笑答︰「我若真想走,有誰能找到我?我若不想留,又有誰能攔下我?天下人都不能,何況于她?」
紅娘子默然半晌,緩緩說道︰「看來你意已決,我實在不好再說什麼。還記得前幾日她曾和我說起過,對你二人之間這如落花流水般的情感心有不甘,我看等你這段流水一去不回之時,她這朵落花也要憔悴干枯了。」
蘇銘塵听了,同樣沉默許久,站起身,踱步到小院門前,听著林中簌簌作響的竹葉聲聲,看著滿目的竹枝搖動,清淡的聲音念起一首七律古詩︰「人間莫漫悲花落,花落明年依舊開。卻最堪悲是流水,你同人事去無回。」
…………
京郊的春香酒樓不是很有名,因它坐落在北京與直隸之間的交界線上,有很多來往于兩地的商人會在這里落腳休息,故而生意一向還算紅火。但自闖王進京後,這里的生意卻驟然清淡了下來,主要是諸多的商人不知道李自成對于他們這些小商賈的態度究竟是拉攏團結還是盤剝懲治,故而就刻意的敬而遠之。
今天的酒樓里人也是稀稀淡淡,三五個客人各坐在兩張桌旁飲酒聊天,談論時事。尤其是西邊的兩個人旁若無人談得正歡,相比較,東邊那一桌就沉默許多了。
且听西邊一個紅臉漢子說道︰「听說昨天闖王已經封張鼐為義侯,羅虎將軍晉封為鳳翔伯,沒準再過幾天也要封侯賜爵的。闖王要想奪下江南,一統中原,李過和劉宗敏兩位將軍肯定是先鋒,到時候坐鎮這里的十之八九會是這位羅小將軍,看來他當真是前途無量啊。」
另一個青衣漢子點頭道︰「沒錯沒錯,我還听說闖王在城里尋了一處前朝某王爺的舊宅,讓人打掃一新,說是給這位羅將軍住的。」
紅臉漢子點點頭又道︰「這兩天城里可真熱鬧,不少前朝三品以上的大員都被查抄家產,讓那個新建的什麼什麼‘北餉鎮撫司’一律發往各營去追贓助餉,有些人被逼無奈,干脆在家里自殺殉主了。」
這邊人嘖嘖感嘆,另一邊桌子上的兩個人似乎在靜心聆听。壓低的帽檐擋住了他們的神情,但兩人听到後來都有些激動,其中一人緊握杯子的手越攥越緊,幾乎將杯子捏碎,另一人扶著桌案,全身輕微的顫抖,似在努力抑制心中的痛楚。
此時,酒樓的二樓樓板作響,一名男子緩步走下。店小二熱情的迎上問道︰「蘇公子,要用點兒什麼嗎?」他說話的對象就是剛剛入住這里的蘇銘塵。
蘇銘塵的目光隨意一掃,在東邊人的身上停駐了一下,口中答道︰「給我來壺茶就好,我要在這里等人。」
「好咧,您稍候!」小二利索地轉身去取來一壺茶,蘇銘塵尋了一處靠窗的桌子坐下,自飲自酌。無意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天際那片灰色雲層已漸漸移動過來,昭示著即將到來的雷雨,而外面的行人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卻沒有他要等的人。
她竟然會遲到?蘇銘塵輕輕顰著眉,啜進了第一口茶。這茶濃而不香,苦而無味,便像葉香情與他之間的糾纏,兩邊都是無奈,又不知該如何解月兌。
…………
雨下得很快,很急,滿天的烏雲遮蔽了陽光明媚,傾盆而瀉的大雨將毫無遮擋的行人身上打得生疼。
驛路之上,卻有一騎飛馬迅如疾風在路上飛馳,這鋪天蓋地的風雨都不能阻擋馬兒和它主人前行的意志。風吹偏了雲鬢,雨打亂了釵環,臉上本就淡薄的脂粉更被沖刷得一干二淨,但她的眸中卻是兩團火,炙熱的燃燒,好像能將所有的風雨都擋在身心之外,無論是怎樣的痛苦艱難都不能傷她分毫。是葉香情無疑,只有她才會有這樣的堅定。她必須在日落前趕到春香酒樓,她約了蘇銘塵在那里相會。雖然在風雨面前她無所懼,但其實在她的心底還是有著深深的恐慌和憂慮,她生怕自己去晚了,蘇銘塵會一走了之,再尋他就又是登天之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