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飛香起……塵飛……香起……」昏迷中的莫忘塵一直不停地反復念著這幾個字,如被魔咒附身。偶爾他能清醒一下,睜開的雙眸清亮而溫存,握緊木挽香的手,強令著︰「香兒,千萬不要離開。」
每听他這樣深情的呼喚自己的名字,她的心總是揪得緊緊,如同那一聲聲呼喚的背後,有著一個很大的、會令人心碎的結局。于是只有更深更緊的擁著他,想要努力追回什麼東西,什麼……塵封在歲月中的記憶,和記憶中一度讓她不敢觸及的痛感。
馬車吱吱呀呀的在小道上飛馳,揚州越來越近。
終于趕了回來,揚州靜靜地佇立在那里迎候他們。離去時與歸來時的心境是如此的不一樣,好像離去時帶著滿腔的雄心,毅然的昂揚,而回來時卻收拾著一顆不安的殘心,似要在這里尋找到一個安妥的棲身之地,或是遠離塵世的歸所。
木挽香找到一處獨門小院,租住了下來,又請來大夫為莫忘塵診治,好在莫忘塵的傷並沒有想象的重,雖然因虛弱而臥床不起,但並無性命之憂。
一切總算可以暫時放下了。
…………
莫忘塵初次可以從病床上下來行走,他並沒有驚動在屋外的木挽香,只是獨自一人扶著牆,緩緩地踱步到了門口。走了幾步,終究有點累了,依靠在門框邊,望著屋外的木挽香,竟幽幽得出了神,
站在庭院內的木挽香,一身普通農婦的裝扮,深藍的布衣,細碎的小白花,頭上甚至還包著一塊同色的頭巾,更加映襯得一張素面朝天,如出水白蓮,清麗可人。而此刻的她,居然正給一只撲撲扇著翅膀的老母雞喂食。陽光初照之下,盡避她沒有華麗的外衣和驚艷的粉黛,但在莫忘塵的心中,這一刻的她才是最真實而美麗的。
她听到聲響,轉過頭來,輕呼著︰「你怎麼起來了?」跑過來將他扶住。他搖搖頭,柔聲道︰「只是想在這里好好看看你。」
她先是一怔,而後面頰有些微紅,索性扶著他坐在門檻上,托著腮看著院中那只不識愁滋味的老母雞奔來跑去,言不由心︰「剛才在街上看到有人賣這只雞,便宜,就買了回來,你大概也有幾天沒進肉了,就算給你補身子吧。」
莫忘塵執起她的手,細細地凝視,微笑著︰「這樣一雙可以彈琴,可以舞劍,能迷走千萬人的魂魄,又能輕易置人于死地的縴縴玉指,居然還可以調羹下廚?」
「這有何難?」她一撇嘴,「做飯並不比殺人難。若是不能自己動手裹月復求生,難保落魄非常之時會悔不當初。」
莫忘塵悠然一嘆︰「看來我吃的這只雞里,免不了要沾上許多血腥了。」
她秀眉一豎,怒色立現︰「怎麼?嫌我的殺氣髒了你的身麼?那你以後少來理我!」
見她動怒,他突然又笑了︰「以後少來理你?就是說現在要多多親近了?」他清亮的笑眼看得木婉香又是一震,急忙避過,他的手指卻優雅的理過她的鬢角,撫過她的耳垂,劃了一道輕弧後在她的頸後停留住,悠然地低語︰「這些日子,難為你了。」
她只覺得他的笑眼似乎在自己的眼前逐漸的擴大,擴大,然後懵懂中就又被他的熱吻輕啄上自己的唇瓣。他吻得很恣意,卻又很溫存,似是小心呵護著她的心情與悲喜,在吻中承諾著他的誓言與誠意。
「你……越來越放肆了。」終于被他放開後,她急促的呼吸,慌亂的斥責,卻連自己都發覺她現在的聲音遠不如以前那樣鎮定凜然。
他還是微笑著,笑得寵溺又得意,但更多的是一種欣慰。不知何時,他從她的手中拿過一些稻谷,紛撒給那只咯咯叫著的老母雞。看那只雞興奮的追逐著那些稻谷的樣子,他開懷地大笑,回頭問她︰「這就是平民百姓幸福生活的極致了,一屋,一雞,一夫,一妻,嗯,或許再多個聰明伶俐的孩童,就更完美了。」
她想笑他,但是在听著他夢一般陶醉的描繪時,也禁不住悠悠然暢想著他所描繪的那種景象究竟是怎樣的?或許在很多年前,她曾經有過這樣的生活,可惜……那些記憶早已模糊了。
「香兒,就這樣你我相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好麼?」他幽深的眼散發著灼熱的光芒,「忘記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吧,人生幾何?去日苦多。」
他溫柔如海的聲音將她完全包裹,令她听得心襟蕩漾,幾乎忍不住要答應下來,但她的眼楮卻忽然瞥到從門外列隊走過的一支兵馬,為首坐在馬上,肅然凝重著神情的是唐之奇。兩旁有士兵不停的驅趕百姓,口中吆喝著;「讓開讓開,別擋著唐長史的路!」
她的血液驟然冷凝,所有的溫存都在此刻被埋進了無底的心中,不知所蹤。冷笑著看著過去人的背影,她緊咬著牙關,回答了莫忘塵剛才滿心真摯的求懇︰「不!我決不會放棄我的信念,讓自己的生命就此寂寂而終,無論是誰,都不能讓我忘記我存在的價值是為了逆轉天意,而非做個只甘于流連在鍋旁稻間的農婦!」她說得如此堅決無情,卻不肯再多看他一眼,轉過頭,遠看著天邊的白雲,決絕地繼續念白︰「無論是你,還是天!都不能讓我變心!」
莫忘塵本握著她手的手緩緩松開,勉力重新站了起來,什麼都沒說,蹣跚著走回屋中。屋內的光線陰暗,連人心都照不到任何的光亮。他不明白為什麼既然塵已飛,香已起,卻不能塵香相合,而一定要讓灰塵嘆息著伏倒在地上,遠嗅著空氣中傳來的那縷幽香,只能幻想,只能遙望,卻無法擁有,無法共存。
也許真的是注定有緣無份嗎?上天在與他們開著一個怎樣殘酷的玩笑?
…………
唐之奇站在城頭上向遠處望去,心里一片空蕩蕩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戰事瞬息萬變的規律人人皆知,但誰也沒料到會變得這樣快。三天前他剛剛因徐敬業漂亮的阻擊了李孝逸部隊的偷襲,殺死敵軍後軍總管蘇孝祥和數千敵兵而召開慶功宴,沒想到不過幾天的功夫情況就急轉直下。
駐守在都梁山上的韋超離奇暴死,山上守軍頓時亂作一團,有不少紛紛棄山逃跑,都梁山的防線變成了有名無實的空架子。李孝逸趁機率軍攻下了這座防線,三十萬大軍轉眼之下已經攻到了高寶湖一帶。雖然徐敬業收拾了一些韋超遺留下來的殘兵,並與其弟徐敬猷三兵合為一處在石梁河阻拒,但誰都能看得出來這無異于與困獸猶斗,垂死之爭,所令人擔心者不是能否敵得住李孝逸的大軍,而是他們究竟還能撐得住幾天?
若徐敬業再次失守,揚州立刻便要成為李孝逸的盤中餐,那麼在這里的唐之奇要如何應對?城中不足一萬的守軍還不夠給人家塞牙縫的,若是自己到時候被俘,勢必要被冠上謀反主將之名,是剮是剁?都逃不過一個死字了。
唐之奇越想越覺得悲傷,渾渾噩噩的回想著自己究竟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田地中來的?卻似乎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他苦笑著對身邊的駱賓王道︰「賓王,若是當初我們都肯听魏軍師的話,突襲洛陽逼武後歸政,而非希圖另立江山,雙足鼎立,大概便不會有今日之勢了吧?」
駱賓王如他一般黯然,明知此刻吃多少悔藥都無濟于事,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安慰他︰「長史是否杞人多憂了?畢竟勝負還未曾分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