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議?」輪到他怔忪了。
「若我敗了,自然會如你所說︰老死城中,永不言復仇。若我勝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我若拒絕呢?」他幽幽的問。
「那我寧願自刎也不會與你交手!」她答得也夠狠。
他遲疑了片刻,不知道她究竟想要求什麼?但最終還是點頭了。
她松了一口氣,心情卻無法輕松釋然。
她不知即將迎接她的會是什麼,其實當她開口提出條件時,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好要讓他做什麼,因為她根本沒有把握贏他。在劍神面前,無人敢輕言勝利,即使是她,也不能。因為他已將無情做到極致,而她……卻無法絕情。
深夜的落梅林中,獨孤雁悄悄在屋里燃氣三支清香,面對朗月星空默默禱告。
屋內那個男子只靜靜的坐著,呆呆的看著跳躍的爐火,若有所思。他覺得自己好像記起了什麼,又好像遺忘了什麼。他想不起來,什麼都想不起來。他只記得一個少女羞澀而淒婉的笑。
當獨孤雁回過頭來望著他時,他才明白記憶中的笑原來與眼前之人相映。于是他也笑了。
風絕谷。
風絕谷中流傳著一個美麗的傳說︰很久以前曾有一對戀人因誤會而分離,但最終在風絕谷中重逢,選擇了一生的幸福。于是便有傳言說,凡是到這里來的男女都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這個傳說沈心舞並不知道,她之所以選擇這里作為和獨孤鶴最終決斗的場所,除了因為不喜歡白鶴城中那股屬于他的且無處不在的霸氣之外,最大的原因不過是因為她喜歡風絕谷的名字。她覺得自己的一生便如無根無垠的風一樣,四處飄散,無所依靠。如果有一天她的生命將得到結束,那會是她的幸福,而她願將這份幸福永遠地埋葬在風絕谷中。
「絕」字是做到盡的表示,無論是人生、武學、恨或是愛,所追求的無非是個完滿,是個盡,是個絕。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究竟做到了絕,她只知道若做不到絕便不可能打敗獨孤鶴,但她還是選擇了決斗,從一開始她就選擇了這條不歸路,已無法回頭。
三年之期已到。決戰就在今朝。
面前的獨孤鶴,已停身佇立在那里許久,他也在等待,等待她的劍刺出。她的劍?已被他毀掉,她所憑的不過是一具肉身,幾縷不成器的劍氣,如何能同傲視天下的劍神相抗衡?
毫無勝算的決戰,孤注一擲的選擇。
明眸有幾分迷惘,被周圍的紅梅奪去了光華。依稀記得幾年前同木飛揚等人到這里時,他曾滿心歡喜地說過︰「看今日花開翩然,也似在訴我等歡悅之情。」
當日的她冷冷一笑︰「我只覺得它是在泣淚。」
那便是她當時最大的感受,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快樂之時,她所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而這份痛苦到如今已伴隨她許多年了。
花落了,淚盡了,夢斷了,心死了。
是該拔劍的時候了。
便在那一朵紅梅即將落香于衣襟之上時,她的劍終于刺出了。
獨孤劍法的絕妙在于它的清高孤傲,練此劍法者心中絕不能有情,因為只要情多一分,傲氣便會少一分。有了情愛纏心,佳偶相伴,又怎麼可能有那份孤絕的王者之風?
獨孤劍法,有著麗似海棠的華美,艷冠群芳的尊貴,但最深入其中的是梅花的孤傲與清冷。這份冷不是裝出來的,是將劍法練到極致時自然而然生成的,已成為人本身的一種氣質和性情。是任何東西無法替代也無法抹殺的。
沈心舞如今便已有了這樣的氣質,若她知道這一點,只怕會更加痛恨,因為這也是獨孤鶴所給與她的。只要和獨孤鶴有關的東西她都不會要的。
她的劍氣雖弱,卻是舍命的打法,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哪怕結局是同歸于盡,她也不會撤手。
獨孤鶴眉間的凜然如劍氣一樣威嚴難犯,他是一座山,一片海,看不到邊緣,看不到盡頭。沒人能夠想象山崩海陷會是怎樣的情景,他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去想,因為他是劍神,是不可能敗的。
花雨越落越急,幾乎要形成一道紗帳,將兩人卷入其中。
所有的梅花都在枝間瑟瑟顫抖,兀自在維持著它們的高貴尊嚴。
以輕風去撞擊巨山,只能被無情地擋回。但輕風還是頑強地努力著,它要撼動這座山,即使不能將山掀倒,也要掀起冰山一角。
巨山化作海嘯,將輕風無情的阻擋在無形中。想看海怒,便要付出代價,也許是生命的代價。
眼看那股輕風即將被巨浪吞沒,浪卻驟然退了。
獨孤鶴將指尖上聚集的所有劍氣猛地揮向身旁的梅花,狂風摧卷,梅花碎落,紅梅間只見兩個蒼白的面孔相互凝視。
「為什麼收手?」她喘著氣問。
「你勝不了我,比也無意。」他戴上皮套,將那雙利劍隱去。
她慘然一笑︰「勝不了你也無需苟活,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是這種下場。」她右手一翻,拿出她昨日收起的那一半斷劍,向頸上橫抹。
他驟驚,如電掠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令她動彈不得。但是,也就在此刻,她的眼底閃過一抹悲絕的寒光,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左手——同樣有一把短劍,那正是她一直隨身攜帶,多次意圖行刺他的那一把。
「撲!」那劍刺進他的身體,鮮紅的血液立刻將他雪白的衣袍浸透。
他動也沒動,哼也沒哼,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屹立如山,但他的目光卻從她的眼眸一直望進她的心底,令她有著前所未有的顫栗。這一招她在夢中演練無數次,但哪一次都沒有在現實中來得真實而震撼。她的心抖個不停,手早已離開了劍柄,這一瞬間她陷入一片迷惘,甚至忘記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做過什麼。她只是心痛,那痛越來越重,將她逼迫到窒息。然後是一滴一滴,一串一串的淚水傾瀉而出,如他的血一般多。
他流的是血,她流的是淚。
這時刻縱使天崩地裂他們也渾然未覺,對于他們來說,此刻他們的世界已經崩潰,所有的一切都化為塵土。什麼都不再重要,他們所看到的只有對方加諸于自己身上的傷害和無休止的心痛。
這是一場奇怪的決斗,勝者沒有喜悅,反而眼中的哀怨與驚恐淹沒了平日的高傲冷漠。而敗者則更為平靜,深邃如海的眼波在經歷了最初那一瞬間的翻涌之後,頃刻間便恢復得比以往更加幽沉,將所有的驚詫都深埋于心底,即使曾有過一絲涌動的柔情,也在劍尖刺進身體的一刻全體殉葬。
「你贏了。」他悠然輕語,如道平常。旋身撤步,內力微吐,短劍從身體中直飛出去,鮮血再度噴涌而出。他也不理。
「你到底沒有辜負我。」他的聲音漸弱,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那蒼白的臉色甚過當年在白鶴城地牢中時的情景。
她想扶他,卻步履沉重如鉛。
「這一劍應可了結你我的仇怨了吧?你自由了。」他微揚著頭,即使負傷,即使戰敗,他仍然是劍神,有著不可侵犯的威嚴。「從今往後,白鶴城與你無關,也別讓我再看到你,否則我會殺了你!絕不留情!」他艱難而絕冷地念出最後幾個字,轉身緩緩離去。
沈心舞獨自痴痴地呆立在原地,那一點白色的背影已從視線中慢慢消失,卻在她心底越凝越重,越放越大。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了許多事情。
這三年中每次看到他時她心底的痛感便會加倍,于是她將那歸咎于對他日益加深的恨。她努力的習武,以為只要打敗他就可以快樂。但只要她練得越苦,獨孤鶴的精神便佔據她的心內會更深。漸漸地,在劍法中融合,她已分不清劍法和人,獨孤劍法中有他的感情,他的冷傲,這些都早已刻入她的骨髓,刻進她的血肉,刻進她的心中。他們的感情開始相通,思想開始相同。但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即使意識到了,也決不肯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