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飛沒有與馮翼相認,因為她已有了更重要的會把她當作唯一的人。只是,偶爾,在偌大的夏國宮殿,遠遠看到青絲飄逸的馮翼,心中總有某個殘缺的一角,不為人知地抽痛著。
有時那個人也會回眸看她,有禮並溫和地笑笑。每到這個時候,林飛就想沖上去,沖上去拉住那雙修長的手,告訴這個美麗的北燕太子︰你是我哥哥……
每份感情都有一個位置,無法用其中一份填補另一個缺口。那是自幼在宮中冷漠的人際中長大,對血緣沒有感覺的拓拔燾,無法體會的細微渴求。
對拓拔燾而言,擁有相同血緣的人,都只是障礙。是妨礙他達成目的的敵人,是陷害他于敗境的對手。他會用他自己的標準來挑選對他而言「重要的人」。
因此,他忽略了林飛眼中那一點寂寞的幽微。
時局是動蕩前暫時的安定。
一切都像馮翼預料的那樣,赫連定在準備西遷。而拓拔燾也事先派去使者與吐谷王結盟。只要赫連定走過必經之路,裝作招待他的吐谷王便會暗下殺機。柔軟的天羅地網,正漫漫灑下。
拓拔燾與馮翼,各率兵部圍繞住環形山谷。以防有任何變化。
林飛心事重重地隨軍而行,記憶里的赫連定,就是當日江南舫上化名夏雲武藝卓絕的青年。她還記得那個宛如獵豹一樣的眼神,那個高傲又帶著煞氣的微笑。那位勇猛的霸主,真的會敗在佛狸手下嗎……
憂心地看了眼馬背上的少年,感覺到她的視線,拓拔燾調轉過頭,「你在擔心什麼?」
四野寂靜,所有的軍士都安靜無聲地潛伏著。東面是拓拔燾的人馬,北面是馮翼守住僅有的退路。被四面包抄的渾谷國絕不敢輕舉妄動。是啊,她在擔心什麼呢。一切應該都沒有問題……只是,抬眼看著微紅的月。
「那個人,會這樣簡單地死去嗎?」
「你太瞧得起他了。雖然他是繼慕容垂後,北方最杰出的豪杰。但他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王者。」少年在馬背上哼然冷笑。「什麼叫王者,我不太懂。」林飛垂眸,困惑地說,「難道要像你這樣背信棄義,才是合格的王者嗎?」
「背信棄義?」拓拔燾隨即領悟,「你是說當初我和他有盟在先?」
林飛不語。拓拔燾是借了赫連定的手,殺了先皇取到繼位權。赫連定替他背負了刺殺盟國皇帝的罪名,成了北魏諸人的仇敵。如今,佛狸一定要先斬赫連定,也是為了堵住他的口吧。但是,心中那種苦悶的感情,又涌了出來……林飛無法形容,只覺異常焦躁。
將要開口的一瞬,前方忽然卷起漫天紅煙。
埋伏在外線圈的北魏軍,知道是內里動起了手。
拓拔燾在馬背上坐直身體,借著四周的火把望去,夏國軍隊果然大亂。然而計成的欣喜來不及爬上眉梢,便有探子模爬滾打地跑著來報。
「赫連定被抓住了!可是燕國太子卻趁機綁走了他!吐谷國王關緊城門,任由夏軍與魏軍混戰!北燕的軍隊正在撤退!」「什麼?」拓拔燾震驚且怒不可遏。
馮翼竟然陣前抽身,讓他獨自面對赫連定的軍隊!只是這樣也就算了,但是帶著赫連定一起跑算怎麼回事!
難不成力氣活讓他做,對方卻夾帶戰果跑掉嗎?要是放過赫連定,就等于給自己吞並西秦、胡夏、留下一條不知何時會燃起的火線。何況赫連定與他有密約在先,當初為了取信于他,曾贈與他貼身信物。一旦被張揚開來,他在北魏的根基都要動搖呢。所以他才會不顧一切,也要以先取赫連定性命為優先啊。
第7章(2)
「怎麼會有這種事!」
深冷夜色中,混戰的山谷里,拓拔燾震怒非常。
遠遠傳來帶著笑意的回應︰「要赫連的人頭,拿十個城池來換!陛下,再會了。」
拓拔燾驀然抬首,就見對面山谷上,隔一道利涯,披裹一襲白色斗篷的北燕太子,正挑眉而笑,揮動馬韁,那安放在馬後被五花大綁的男子,就是他此刻最想滅于無形的赫連定。
「馮翼!你竟敢如此對我!」
拓拔燾追出幾步,然而距離看似不遠卻分踞在兩座山谷的道路間中,隔有一個萬丈深涯,只能眼睜睜看馮翼把被生擒的赫連定帶走。
「他日江南舫上,早已見識過魏王反復無常不足為信。馮翼生性膽小,先拿一個籌碼,請君見諒。」
微笑回眸,鳳眼一挑,在夜風里拱手回緝的燕太子,依舊像初見那日一樣,笑如夜光琉璃,璀璨漂亮。
出兵變成一場尷尬的笑話。
雖然大敗了夏的殘余,但夏王卻讓燕太子撿便宜般地奪去了。空白付出勞力,卻沒有取到戰果,令拓拔燾十分惱怒。回到平涼後,命人去找吐谷國王要一個交代。才知道馮翼本來就與吐谷國君有約在先。自己從頭到尾只是落入馮翼的圈套,幫他生擒了赫連定而已。
「如今從他手中要人,倒要我拿十座城去換。」拓拔燾冷笑,用力按住椅子把手。
「分明是在刁難罷了。」林飛低語,「你便真拿十座城去換,他也不會把赫連定交給你。」
「那算什麼。」拓拔燾氣惱道,「他留著赫連定有什麼用。難道我會怕了他嗎?」
「你不怕。你一直都瞧不起他……」
林飛苦笑,若不是他如此輕視馮翼,又怎麼會中了馮翼的計呢。從一開始,馮翼就已經盡量顯現他柔弱的一面,在麻痹拓拔燾的防範了。想一想,如果只是空有外表的美麗男子,又怎麼會被赫連定千里迢迢從江南一路帶回夏國呢。好厲害的哥哥,騙得過兩個君主。只是……林飛暗中嘆了口氣,也是好辛苦的兄長呢……
「對了,他還只是太子吧,我從來都沒有听過北燕王的事。」林飛忍不住問,「為什麼會是馮翼在為燕國跑來跑去,北燕王現在……」
「不要再和我提他!」拓拔燾仍處于在惱怒之中。
「好吧……」林飛模過面紗,信手戴上,緩緩退出他的宮室,「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告退了……」
「飛兒……」
身後傳來乍然驚覺的呼喚。
「沒事。」林飛的身影在夜色里僵了一僵,「真的沒事。」
寂寞地走開,她知道佛狸不是故意的。只是北燕王也是她父親這件事,盛怒中的佛狸恐怕已經忘了。
她只想多知道一點關于自己親人的事。
雖然心里有著許多不能釋懷,但既然知道對方還活著……就在並不遙遠的地方,又怎麼能忍耐著說服自己不去想呢。而在這麼寂寞悵然的一刻,拓拔燾卻並不是那個可以與她一起分擔的人。
嘆息,再抬眸,林飛突然于這平涼宮殿的長廊上,見到了一個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笑容堆面親切到帶出刻意痕跡的男人,穿著侍從的衣飾,正面對面地向自己走來,在交錯的一刻,定格,輕聲耳語︰「太子殿下,想和您見個面。」
「太子殿下……」林飛輕蹙眉頭,抬眼望向這個眼熟的男人,「魏彪,你不是赫連定的人嗎?」侍從裝扮的男子,赫然就是曾在江南招待過她與拓拔燾的陸園園主。她記得就是此人暗中穿針引線安排拓拔燾與赫連定會面。
魏彪弓身垂首伺在身後,裝作听從命令的樣子恭敬地道︰「奴才遵命!」
林飛看看左右,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于是假裝需要魏彪幫忙拿東西的樣子,帶他一路往前繞過正殿,來到僻靜處。
「小人是太子殿下的人。」魏彪細聲回稟,臉上浮起一個奇怪的笑容,「只不過拓拔燾以為我是夏國人罷了。赫連定也以為我是魏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