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翼抿唇一笑,「既是江南的琴師,卻操著北方的口音豈不奇怪嗎?」
「啊,笑得那麼好看。城府卻這麼深……」林飛不敢苛同,忽然發現拓拔燾和馮翼都一齊望向自己。
「你們看什麼看?我臉很髒嗎?」林飛下意識地舉袖擦臉。
「我只是覺得你們長得很像……」拓拔燾看一眼馮翼,又看一眼林飛。
「你真愛說笑。」林飛把腦袋搖成波浪鼓,「他這麼美!怎麼可能和我像!就算知道我不愛照鏡子,對自己的臉長什麼樣,始終定位的很朦朧。也不要這樣諷刺我嘛。」
拓拔燾嗟然搖首,把視線投向滿目青山,幾乎不想去理林飛。
「不過說起來,你一個男人長這種臉還真是可惜呢。」林飛直勾勾地盯著馮翼看,「你若有姐妹,一定一笑傾國。到時候,也不必大家打來打去。直接讓燕國公主站在城牆嫣然一笑,嘩,那城下士兵還不是要倒一大片?」
「不要胡言亂語。」拓拔燾輕輕敲了敲筷子。
「哼。」林飛不爽地把頭別向一邊。公主、公主有什麼了不起啊。竟然為了那種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女人給她臉色看。
氣氛陡然劍拔弩張,馮翼察言觀色,適時抿出一個微笑,又把緊繃的空間變得柔和了幾分。
「無需在意呢。其實我本來倒有一個妹妹。只是她是不是絕色佳人,就不得而知了……」
林飛好奇心動,忘了和拓拔燾生氣,轉著骨碌碌的眼珠又望了過去,「你自己的妹妹怎麼會不知道長什麼樣?」
拓拔燾斥道︰「飛兒!」
「不要緊。」馮翼笑了笑,四面的風拂開他額角的頭發,烏絹般的發絲滑落,清亮又幽深得像足以沉沒星子的眼楮彎彎地眯了起來。楓葉無聲地飄落水面,帶著一絲夕陽的碎金。馮翼的聲音夾雜著水色,也陡然變得飄飄渺渺……
「那是涼州混戰的時候。」馮翼望了眼拓拔燾,「陛下還沒有出生時的事了……」
「我听說過。」拓拔燾沉穩地回道,「是父王攻戰晉陽的時期。太子不避諱言,當時各處混戰,不只燕、魏二國而已。」
「我當時已經開始記事了,所以記得很清楚。」馮翼轉頭,看了眼林飛,卻是對著拓拔燾說,「那年是在十一月,陛下的父王,坑殺了燕國士兵五萬余人……」他講得輕輕柔柔的,林飛卻下意識打了個冷顫。
或許是四面環水的緣故,身上竟覺得越來越冷。明明是沒有見過的畫面,卻陰陰森森幻視一般浮于眼前。偏紅的月亮,血染的大地。士兵們的哀嚎。嗚嗚咽咽夾雜在冷風里……
「那時父皇還不是大燕之主。兵荒馬亂中,貴族也好,兵將也罷。每個人都只能對自己的生命負責。」
第6章(2)
林飛心中一動,馮翼這番話倒是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抬眼望去,發現那水一樣的美男子也正溫柔地望著自己。
「他單騎匹馬,抱著我和妹妹,夜路不辨,只憑本能而逃。母親……」嘆了口氣,一直微笑的馮翼終于蹙了蹙眉,「從那晚過後,就再沒見過。應該已經沒于亂軍中了……」
「那你妹妹……」林飛的心跳越跳越快,忽然覺得有些坐立難安,卻又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妹妹突然啼哭不止……」馮翼苦笑。他父親後背中了一箭,獨自抱著小兒已是吃力,若再引來亂兵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你們就把她給扔了?」林飛憤憤然地一擊亭內石桌,「為什麼?因為是女孩子嗎?是女孩子留下也不會有太多用處,所以遇到危險就可以拋棄一旁了嗎?」
馮翼態度沉柔地解釋︰「不是。那樣的時局,燕國內斗不止,他一人又身陷最混亂的涼州。妹妹尚在襁褓。若跟著他一路躲藏,討不到女乃水吃,就必死無疑。父親沒有辦法,幸好路遇一位隱士,說也奇怪,他接過妹妹,妹妹便立時不哭了。父親見他們有緣,才將妹妹托付給了他……」
「什麼有緣,一派胡扯!」林飛又傷心又憤怒,「竟然隨便把小孩交給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不負責任的父親。」
「你不知道當時局勢的嚴酷,會這樣想也是應該的。」馮翼淡淡道,「如今赫連定佔了西秦,西秦王乞伏暮末已率城投降。但他依舊血屠王族,力求斬草除根。在這種情況下,難道也要留下嬰孩兒與大人共死,而不是力求將人送出以保活命嗎?」
林飛被堵得一怔。
「能活下來才有其他話講。尊嚴、親情、乃至一切一切,如果失去生命,就根本談不上了。」垂睫擋住晃漾不止于眸間的瀲灩,北燕太子馮翼沒有笑意地微笑了。
「你說是不是呢……」
輕輕柔柔的音色滲在四面碧柔的水波里一蕩一蕩,林飛的心口卻越發郁澀沉滯。嘴里漾起一層微微的苦,而這苦又轉瞬滲透了全身。
「師兄,你應該知道我被撿來時的事吧。那時你應該已經記事了嘛。」
「哎呀,那麼久以前的事我怎麼可能每樣都記得清楚。反正就是最混亂的那段日子里把你撿到的啦。」
「最混亂的日子是什麼日子嘛!」
「啊!你還真是奇怪。管他那麼多!現在再想這些有什麼用啊。難道還跑去找那個把你丟掉的親爹親娘啊!」
「說了啦!」
「好嘛。誰曉得當時怎麼回事啊。涼州突然就亂七八糟了。師傅本來帶著我隨軍前進的,結果好像是我當時身體不舒服就晚了一天出發。結果他到外面找藥,卻抱了個小娃回來。嘩——當時一件青衫包裹著你啊,那衣服上面全都是血。嚇得我連做了幾天的噩夢哦。想想的話,我還是你的恩人咧。如果不是師兄我得病,怎麼會撿到你這條命啊。」
「飛兒?」
「嗯?」
「怎麼發起呆來了?」拓拔燾的手暖暖的,握住了她的手。夕陽照在皮膚上,灑上半透明的淡淡的暖紅。林飛下意識地把手抽了出來,躲避那血一般的顏色。
「大概是我的故事太無聊了吧。」馮翼笑著,自飲一杯。
林飛用眼角偷瞄,正逢馮翼舉袖擦嘴,見她望來便對她微微一笑。
縴長的柳眉、上挑的鳳眼,完美的臉形,柔軟的嘴唇……那頭烏烏亮亮仿若生絹的頭發……如果說,在哪里見過相似的人,那恐怕就是鏡中的自己了。
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為何當初在江南,魏彪見她時竟會怔忡,赫連定見她會詫異,而自己又為何竟對馮翼產生無端的親近之心……
原來……
心像沾了水的柳絮,綿綿軟軟地沉澱下去。
林飛不敢去問,不敢去確定,不敢再看馮翼。不願再深想下去。她只是突然被無法忍耐的情緒攫獲,很想用尖利的指甲去抓自己的皮膚,好讓溢塞在這胸腔中的苦悶夠找到一個通泄的渠道。
倏然起身,隨便扯了一個離去的借口。林飛奔出十里長廊,奔出原本屬于赫連定的這座宮殿。不顧拓拔燾在身後追趕,她硬是從侍衛手中搶過拓拔燾的馬,一直奔向城外。
伏在馬背上,用力抱著馬的脖子,眼淚把鬃毛都潤濕了。野地的青草長且柔順地長過馬腿,道路兩旁的景色變成視野朦朧里連綿的煙色。
林飛只是委屈地哭著,卻什麼都不願意再深思。
如果就這樣讓時間停止也是好的,每個傷心的人,都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林飛!林飛!」
焦急的聲音隨著固執的馬蹄聲傳來。即使不回頭,不睜眼,也知道從以前開始,會這樣執拗地追逐她的人,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