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牽掛是件多麼值得羨慕的事啊。
可是那個人……她復雜地注視一臉不耐煩的桂木涼。那個習慣刻薄的少年卻完全意識不到他的幸福,用著那樣的口吻對給他打電話確認他平安的親人如此凶悍。
「我知道——」桂木涼陰陽怪氣地發出夸張而諷刺的笑聲,「我當然不會說出你的名字。你安心吧。听你解釋?得了,反正還不是那套。哼!」不想再听下去,他扣上手機蓋,隨便往桌上一丟。重新塞好耳機繼續板著冷淡疏離的臉與世隔絕。
但是手機卻像不服輸似的接連響起。
直下守好心地提醒他,反而被他凶狠地瞪了一眼。
「你想干什麼——」然後,少年惡狠狠地抓起手機,劈頭沖那邊怒吼,「不要來打擾我!」
「涼……」
這次,手機那邊傳來婉轉的女子的聲音,連站在窗邊的安藤雪都听到了。她下意識回首,卻目睹令她瞠目的一幕。
驟然色變的少年一言不發地探身拉開車窗,一揚手臂,將手機拋出一條弧線扔入茫茫大雪。如此激烈的動作好像也不能平復他的憤怒。打開的窗子也沒有關,桂木涼像無法壓抑滿身怒氣般地走向另一端的通風口。在走過的通道上留下一串 的有力的跺腳聲。
背靠緊閉的車門。
別木涼寂寞的側臉映在浮動夜色的玻璃上。獨自一人便沒有了凶狠刻薄的神情,縮在毛衣高領內的尖細下頜,垂覆長密睫毛的眼瞼,無論何時都挺直的背,無論何時都微垂的臉,疲憊孤寂卻高傲的少年。
或許,只是個不會順暢表達情緒的小孩。
安藤雪推開車廂與車廂間的門,靜靜地注視別扭地偏著頭的他。
「你,還是高中生吧。」她搭話,「出門做獨自旅行嗎?」
「……」
「我要到東京去。」雖然他不理她,但是安藤雪還是再接再厲,「也是一個人啊。」
「……」
希望他閉嘴的時候,他的話從來就沒有停過;希望他能開口時,他反而像蚌一樣緊緊地閉上倔強的唇線。安藤雪無奈地看著背部像黏在車門上不肯移動一寸的少年。
「心情不好嗎?大家都是一樣。」
只好學他的樣子把身體的重量交給另一側的門,安藤雪仰頭,呼吸被風吹入夾帶著雪花的微冷空氣。
「竟然會遇到這種事。好像漫畫一樣……」安藤雪插著衣袋,一個人自言自語,「但是卻是真的。看到那樣的場面,卻還是可以吃得下飯,會覺得渴,還是想著自己一個人的事。因為死去的人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這樣的自己,很差勁。」
身邊終于動了動,桂木涼轉過頭,漠然的眼楮閃動黑琉璃的光色。
「可是,我覺得,即使是這樣的我,」安藤雪深吸了一口氣,對上他閃爍不定的眼楮,「也還是比你強很多。」
少年不服輸地抬了下頭,潔淨的臉上飄過一抹警惕的忖疑。
「我身邊一直都是些很好的人,好得讓我產生想逃跑的沖動,好得讓我難以維持正常的交往。」安藤雪苦澀地說,「好到讓我自卑,希望抹殺自己,成為別人那樣的人,所以才一個人離開……」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桂木涼突兀地插進來。
「因為……」安藤雪攥緊口袋里的手,其實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有這種想要訴說的沖動。又為什麼要和這種惡劣的家伙訴說。她只是不想看到他那種孤寂的側面,就像看到另一個自己似的……感覺太差勁了。
「我覺得你……很過分。」她矛盾地偏頭,望向他。
「過分?」少年冷淡地重復,語氣卻包含驚愕的成分。
「你是怎樣的人,為什麼要用那種尖銳的口吻和別人講話。」安藤雪困難地表達,「……原本,這是與我無關的事。我完全沒有置喙的余地。」
「既然如……」
「但是!」安藤雪大聲地截斷他,忽然轉過臉,短發飄拂,閃亮的眼楮盯著他說,「我唯一確定知道的是,雖然你有權利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你卻沒有權利傷害別人!」
爸爸還活著的時候,也常常這樣教導自己的。臉色緋紅的少女胸口劇烈起伏。是的,她忘記了爸爸的話。雖然她表面上努力維持著那個家,力圖做到讓它和爸爸還在時一模一樣。爸爸買給她的衣櫃就算老土過時已經不合用了但她依然留著。可是,她卻忘了爸爸教過她的最重要的東西!
是眼前這個少年讓她又重新想了起來。
即使標榜自己是正確的,即使有任何理由作為借口,也不可以用輕率的行言去使另一個人受傷。
「可以從別人那里得到關懷,你以為是天經地義的嗎?」她大聲質問他,「你覺得,在這個晚上,因為不知道你在哪里,而不停撥你手機的行為,是讓你覺得厭惡的做法嗎?」
「這些和你……」
「這些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但是我卻覺得無法忍受。因為——」少女憤怒地拿出一直放在衣袋中握著一個手機的左手,「我一直都在等電話啊!」
這樣的心情,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理解?
「我一直都希望能有人發現我不見了,能關心我在哪里,能撥來一個熟悉的號碼啊。為什麼我這麼希望得到的東西,你卻可以毫不留戀地拋棄呢!」
她喘著氣,幾乎要流淚了,「不是想要任何東西,那東西就會出現。你以為一直可以存在的人事物,也可能在明天消失。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會後悔今天晚上,沒有接剛剛的電話。可是後悔,也不能換回你失去的一切了啊。」就像她一樣,再怎麼渴望,爸爸也還是不存在了;再怎麼渴望,媽媽也還是沒有將她放在心里;再怎麼渴望得到愛,也還是得不到。
所以她不允許,有人如此輕視她得不到的東西。
「打電話!」她舉著手機,保持遞向他的動作,「給你的家人打電話呀!版訴他們你平安啊。對被你掛斷電話的母親道歉啊!你沒有資格傷害會關心孩子在哪里的父母!你沒有資格!像你這樣的人……」
她咬住嘴唇,說不下去了。
是的,像他這樣的人……狡黠而冷漠的眼神,自以為是的高傲,這些特質,都讓她看到缺點放大版的自己。
別木涼怔怔地看著高舉手臂的少女。
雖然諷刺的話語可以不經思索月兌口而出,但卻被冰冷的空氣凍結在喉嚨中無法順利發出。
這個少女,臉蛋通紅。發絲凌亂。身上沾著細碎的雪花。幽深的眼楮流露倔強而脆弱的眼神,為了他掛斷電話的事而氣憤。不……應該說,是在為她被自己的行為踫觸到的傷口而流淚。
下意識地挺直背,桂木涼不自在地側過頭。
「我從來,不記號碼……所以那個女人的號碼,我已經忘……」
「在這里呀!」
少女大聲說著,驟然伸出的另一只手緊握著應該已經被少年扔到雪中的手機。
「你的手機在這里呀!所以沒有借口了!別木涼!」
有人大聲地在念他的名字。少年被驚動般地扭頭,接著……
視線牢牢地鎖定在安藤雪的手中。
「你、你……」桂木涼淡漠的臉終于露出驚詫的表情。他重新審視安藤雪緋紅的臉,起伏的胸口以及她發上冰冷的水珠,愕然地發出聲音,「難道……」
「我幫你撿回來了。」而少女像機器人一樣吐出無感情的字句。
「撿回來?」他忍不住發出不像他的叫聲。
少女緊緊地繃著臉,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