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像逃出被燒紅的鐵爐那樣,車子停下的瞬間,櫻子匆忙地說了一聲,便打開了車門。
「櫻子!」我下意識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肘。
回過頭來的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明眸。
「……沒什麼……別再喝酒了。還有……替我問良屋好。」
口中吐出虛弱無力的言辭,以及最後說出的名字,像煞車失靈前的保險裝置。
夜色的背景中,櫻子了然地看著我,很快別過頭,跑向了她的公寓。我坐在車上,看著櫻子因為斷裂的鞋跟而變得笨拙的步姿,握緊了拳頭,然後伏倒在方向盤上,期望那冰冷的溫度讓我的大腦恢復清晰。
掏出鑰匙,打開房間的門。
屋內開著走廊上的一盞小燈,客廳的桌上擺著做好已經變冷的飯菜,用咖啡杯壓住的字條上寫著︰我先回去了,飯要記得熱來吃。
是晴美來過了。
我看向瓖在正廳對面的鏡子,里面映照出我略帶歉疚的表情。
完全忘記了。
之前在電話里和晴美約好了的,要慶祝她就職的二人晚餐。
立刻打電話過去。
「抱歉。我被志村纏住了。」我說了謊言。
「沒關系。」話筒,傳出晴美溫軟的音色,「反正,隨時都可以見面嘛。」
「嗯。明天補償你好了。帶晴美去晴美喜歡的地方吧。」我反轉身體,靠在鏡台上,垂下眼,幽幽望著窗外的月亮。
「明天?不行呀。」晴美歉然地拒絕了,「工作室的事,才剛剛開始。有很多事,大家都要親力親為呢。」
「那就等到晴美有空的時候吧。」不知為何,我松了口氣。
「不能去給雅也做飯了呢。」
「我去志村那吃。」
「那怎麼行,你呀,以前不是也會自己做飯的嗎?」
「現在變懶了嘛。」
交換著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我的思緒卻越飄越遠,有點心不在焉。
「雅也,很累了吧。」晴美體貼地察覺了我的困頓。
「嗯……不好意思啊。」
「沒關系啦,那……再聯絡哦。晚安∼∼∼∼CHU!」
晴美俏皮地利用電波給了我一個吻。
「好的……」我澀澀地笑了,「CHU!」
有點生硬地模仿著。
其實我搞不懂晴美「CHU」的游戲。
那種年輕人喜歡的東西,總覺得有點浮淺的印跡。
從高中沒畢業,就跑來混東京的我,和在東京念完大學按部就班開始工作的晴美之間,好像有一條用肉眼看不見的裂縫,無法跨越地存在于那里。
只是晴美天生善于粘合一切的微笑,暫時掩蓋著它。
說得明白一點,晴美……可以融入我的生活。我卻無法融入晴美的世界。美術設計一類的事……听起來像天書一樣。但微妙的是,我所從事的職業,晴美卻似乎可以理解。
翻轉過身,看著瓖在牆壁上的鏡子,伏低身體,把頭埋入枕頭。
我,變得好奇怪。
只是見了一次櫻子,就變成這樣子了。
接下來的一周,CD順利上市的緣故,我和志村開始進入宣傳期,工作量陡然加大了。已經不用在小型的LiveHouse里駐唱了。相對的,上電視的場合和次數增加了。
「這真是麻煩啊。」志村不勝煩擾地說著。他戴著造型師要求的銀制手鏈,五根手指上戴著四枚指環,彼此用銀色的長鏈子作著串連,看起來很酷的樣子。
「有人這樣彈吉他嗎?」他口吻惡劣地向我吐槽。
「有。」我面無表情地舉起情況相同的右手,「荻雅也,你的伙伴。」
「哈哈哈。」他被我逗笑了,「搞什麼,要我們走VR風?」
「你應該看看我的臉被涂成了什麼樣。」
「是你老媽也認不出的模樣。」
「接生護士都會為此哭泣的。」
「完蛋了,小芹一定又會借此嘲笑我。」
「那是一定的。」
「晴美會說什麼?」
「……唔。」我的舌頭打了個突。
「要不要問問。」他促狹地把手伸進我懷里,模走我的手提電話,擅作主張地跳到我的手控制不到的位置,撥通固定號碼,「晴美嗎?我是志村。要不要看看荻的臉?快點打開第三頻道。我們五分鐘後會上場哦。」
「喂喂!」我終于擺月兌障礙物的糾纏,上前奪走手機,「不要看啦!很丟臉!」
「怕什麼嘛。」晴美帶笑的軟軟的聲線在那邊傳來,「傻瓜,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喜歡你。」
那一定,是咒語。
也一定,是謊言。
胸膛急倨起伏,我握緊了電話。暖暖的聲音自然的態度,她說無論我怎樣,都會喜歡我。
耳根一陣發熱,我,第一次听到這麼熱烈的告白。
晴美她,真的很喜歡我。
所以、所以、所以我也必需好好地對待晴美才可以。
不可以去想惡劣的事,不可以背叛,不可以想要從這份溫柔中逃走……
「喂!伙伴!我們該上台啦。」志村用力地在我耳畔喊著。我抱著吉他登上了舞台。
燈光非常的刺眼,站在中間,我看不清四周。
就好像在這個龐大得可以吞沒一切的東京,除了自身,我別無所有。
志村微笑著在旁邊唱著,帶著一絲窘迫表情的他,看起來也許沒有我瀟灑自若,但是他有自己的風格,而我則被稱為東京的風格。
我,大概已經被這個城市所吞沒了。
內心越來越覺得迷失,變得搞不懂自己。變得無法理解自己。啊啊。我所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麼呢?我所愛的人,究竟是誰……
快要溺斃了一樣,想大口呼吸些什麼。
我,借口身體不適,逃月兌了慶功宴。
暫時遠離喧囂的樂曲,意興闌珊地被腳步牽引,連臉上的妝都沒有卸下,不顧街上的人會怎麼看我,為了排解苦悶一般地步行著,走回我的公寓。
陰暗的樓梯口,站著某個人。
縴細的身影,看到我轉了過來。
「你?」
我腳步一顫,用手扶住了樓梯的扶手,嘴唇嚅動,突然發不出聲音,變得只能注視著對方。
用手撩起披在肩上的黑發,像為了鼓起勇氣那樣的前奏動作,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垂下了視線,又再鎮定地抬起雪白的面靨,「不歡迎我嗎?雅也。」
第9章(1)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不想敘述。
只感覺自己是個誠實的懦夫。
我的手渴望觸模櫻子,嗅到她的香水味,皮膚滾燙心髒加驟跳動。無言地相擁,彼此沒有說更多的話語。因為已經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或者說什麼才是安全的話題。
躺在床上,背對著櫻子,凝視窗外的星光,我流下了眼淚。
身邊的人坐了起來,慢慢傳來穿衣服的聲音,我沒有看她,也沒說話,她也沒有,就像個幽靈,或一席午夜的夢境,就這樣悄悄地撤離我的生命。
必門的聲音讓我的手指捏緊了床單。不能控制地走到了窗邊,打開窗簾,倚著窗台看一抹瘦小的人影孤零零地走在還沒有完全亮起的道路上。
然後感覺惶恐,感到心疼。
我一直都在對自己說謊。
因為櫻子不是合格的戀愛對象,因為已經無法再與她成為戀愛的雙方。所以我選擇了晴美。溫柔明朗的晴美,端莊正派的晴美,喜歡著我並且能夠彼此輕松交往的對象。
和晴美交往很安全,彼此的距離也適當。夏天不熱,冬天不冷,但這是因為晴美無法進駐我的內心,也就沒有能力讓我受傷。
用蜷起一半的手掌抵住發漲澀痛的眼底,我果然……還是無法抵抗櫻子的魅力。
天空漸漸亮起一層薄薄的微藍。這個夜晚即將成為過去。只是……它究竟算是什麼呢?人類是沒有名字予以定義就會感到慌張的生物。我,也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