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直覺真是敏銳得令人無可挑剔,可是賀崇愚禮貌地笑了一下。
「不,沒有的,媽媽,我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那麼這個是什麼?」
媽媽手里拿著一個WALKMAN,那正是賀崇愚每晚都听的那卷帶子,短得就只有幾句話。她看了媽媽一眼,「啊,那個听的卡帶呀。」
「那開頭的幾句話呢?」
她故意板起臉,「里面有男生說話嗎?」
媽媽沉默了一下,忽然微笑著模模她的頭發。
「早點兒睡,別忘了喝牛女乃。」
不知道媽媽發覺沒有,可是,他對她來說不就是一個虛幻的人嗎,蘇依,她的蘇依,或許根本不存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是她的月亮寶石……誰也不是!
賀崇愚跟在班主任身後,踏上流金樓的二層。那里有一塊醒目的牌子︰青春期心理咨詢課。
「就是這里。」班主任說,「進去吧,我打過招呼了。」
她把手放在這個梳著兩個整齊的麻花辮、干淨整潔的女學生肩上,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時候出現心理問題是很正常的,只要及時糾正就來得及。」
賀崇愚走進了那間屋子。
人,常常要為自己的快樂和失落找個理由。後來她知道,心理學上管那個叫做歸因行為,歸因的意義,是為了像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一樣,有的放矢地解決問題,可是至今她仍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需要解決的問題,也不能為自己任性的行為找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那屋子里的心理醫生說︰「你這可以算是一種報復性心理反彈麻痹癥,就是說小時候被忽略得太多,長大後才會做一些歇斯底里令人費解的行為來引起別人的注意。」
賀崇愚不大明白,她做了什麼歇斯底里令人費解的事情了?又怎麼引起別人的注意了?班主任對醫生的話點頭,大概他們是指自己讓學校大部分人出動找自己的事吧?可是那不關她的事啊!她又沒有叫他們出來找。而且她只是找個地方散散心,這也不可以嗎?
走出青春期心理咨詢課教室,下樓的時候,賀崇愚看到走廊另一頭的出口處,依然灑滿了昔日的陽光。她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來到那片陽光下,大概因為這里靠近教職工材料領取室,所以地上有一些零散的粉筆頭,又有一個花壇,里頭有些石子。她撩起裙擺蹲下來,撿起粉筆畫了幾個框框,又撿了些石頭,玩起當日看到他玩的游戲……太陽曬得肩頭有些發燙,可是她的心里還是冷冰冰的。
那一刻,賀崇愚總算做了她人生的第一次歸因行為,她之所以感覺不到溫度,乃是因為她的心太冰冷,她的眼淚早在那次莫凌被迫轉學的時候就都被冰凍起來,在心底的最深處等待永遠不可能融化的那一天的到來。
勉驊的百年校慶到來了,這可馬虎不得。演出那天,由于陽光不錯,所以地點就定在大操場上,全校三千傻冒,搬著靠背的凳子從班里拖到操場上。那凳子足足有百十斤重,老師說全部讓男生搬,女生去派發零食。那樣的凳子,兩個身強力壯的男生才能搬動一張,加上女生的凳子男生就得來回跑兩趟,這還不算,完了還要搬回來加上打掃衛生。
可是老師並沒有指定是哪個男生幫哪個女生搬,所以人緣好的女生,自然有很多男生幫忙搬,而人緣一般甚至可以說是人緣不好的,比如賀崇愚,還是自己動手比較實際,要等閑下來的男生來幫忙,說不定演出都已經開始半天了。
她弓著腰,抓著凳子的腿朝樓梯拖著,忽然一個人影擋住了眼前的光,她抬起頭來,衛嘉南把外套搭在椅子背上,按著椅子的另一邊對她說︰「站到上面來。」
他的聲音已經不是幾年前那清清亮亮的童聲了,而是變得有點兒低,有點兒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變聲期的關系,還有點兒沙,有點兒啞。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抿緊了唇,等她挪位置出來。
一段樓梯,賀崇愚在上,衛嘉南在下,凳子的重量幾乎都傾向他那邊,她過意不去,可是又不能違背地心引力的規律,多分擔一些重量。
拖到大操場上後,只見一向空曠的足球場破天荒第一次如此熱鬧非凡。衛嘉南把賀崇愚的凳子搬到了溫倩旁邊,「這不是賀崇愚同學嗎。」溫倩笑眯眯地說,「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才女。」
她奇怪自己竟也學會了客套,衛嘉南從溫倩手里接過來一瓶礦泉水,灌著。溫倩看了他一眼,然後對她說︰「哪里,我怎麼會是才女,我記得你小學五年級就能寫出來十萬字的小說,要說才女,你才是呢。」
客客氣氣地說話的兩個人以及猛灌水的衛嘉南都忘了一件事,就是但凡大型活動,一旦確定了位置就趕緊坐下別站著,以免節外生枝。就在他們你來我往的時候,閑得身上長蛆的老師看見了鶴立雞群的三個人,嚷嚷著說︰「有了有了,喂,你們兩個女生,還有那個男生,過來幫忙搬一下主席台的椅子,布置布置。」
賀崇愚一直不明白,既然是自己坐,為什麼不能自己搬,看這些老師四肢強健又不缺胳膊斷腿的,指揮的時候卻分外勤快。
他們三個人很有默契地彼此對看了一眼,然後同時「撲通」一聲,坐進了茫茫人海中,裝死。
這時賀崇愚看見了他的眼楮,她感到一片火熱。初秋的陽光還是很曬人,在她和他之間有條陽光的分界線,他坐在陽光下,而賀崇愚,坐在陰涼中。其實她底下這張凳子才是他的座位,她本該和他換過來的……賀崇愚看著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像一個俗世中的人類,身上偽裝的殼慢慢的剝落,變成籠罩著一層光環的天使……陽光灼痛了她的眼,她趕緊低下頭揉著眼楮和太陽穴,昏眩的感覺,還有濕潤的淚水慢慢滑過手指。
中午的時候去圖書館的人特別多,但是去那里的人都是沖著舒適的位置和寬敞的環境。吹著冷氣做額外部分的功課,或者戴著耳塞背英語單詞,很少有人會去拿書架上面的書看。那天賀崇愚忽然心血來潮,站到一個櫃子邊去,看看有沒有自己想看的書。書櫃這邊要比座位那邊寬敞得太多了,她隨便走著,忽然看到架子頂端有一本藍色封面的小說,似乎是現在比較流行的通俗版本。她掂起腳尖,想看看那種伊甸園式的愛情,可是卻夠不到。
她猶豫地看了一眼十幾米外的人群,他們都在安靜地低頭看書,沒有誰注意到她。于是賀崇愚再掂起腳尖,開始跳。
她再一次起跳的時候,另一雙腳也跳了起來,她的手正要伸向那本藍色封面的小說的時候,另一只手越過了她的手,抓住了那本書。
然後「 」兩聲,兩雙鞋子同時落回地面。
「是這個嗎?」
他拿著書,一個半轉身,把名字正對著她遞過去。
「是……謝謝。」
很奇怪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賀崇愚下意識地朝那邊的人群看去,果然,她看到了溫倩,面前放著一堆參考資料,耳朵里還塞著耳機。
「不客氣。」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賀崇愚忽然睜大眼楮,他又穿上了白襯衫,黑褲子!雖然頭發長了點兒,可是還能看清楚硬挺的襯衣領子和淺茶色的發根。
她捧著那本小說對著那個背影笑了一下,溫倩正好抬起頭來,以為她那個笑是對著她的,于是也對她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