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現他喜歡吃葷菜,不喜歡蔬菜。學校食堂里供應的,又大多數是一葷三素,或者兩葷三素。而且連雞蛋都用來充當算葷菜,至于素菜,豆腐黃瓜也照使,好幾天都不換新花樣。十四歲的他個子拔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想了好幾個晚上,終于從媽媽那里學會了一種可以將肉做成不會壞的咸肉凍,味道很好,又不怕壞。只要一蒸就可以像普通燒肉那麼吃,不蒸也可以當成別有滋味的葷菜。她為這個發現高興了好久,于是把做好的第一個成品迫不及待地放到他的儲物櫃里面去。
在他願意吃的為數不多的蔬菜品種里,有一種青椒,屬于甜椒。用蔥,蒜,醬油,糖做調味料一起煲,做出來以後顏色是暗綠,有點兒焦,青椒皮皺皺的,她看他自己帶過,吃的數量頗多。在她的家鄉青椒都是用來切片做配料的,像這樣直接單炒她還真的沒見過,回去和媽媽一說,媽媽說這里的人是有這麼吃的,可是她不覺得那樣有什麼好吃,她還是比較喜歡地道的家鄉菜。
在賀崇愚的央求下媽媽燒了一次糖醋青椒,她一向怕辣,于是準備了大杯的涼水握在手里,懷著上斷頭台的決心用筷子夾了一個,閉著眼楮咬了一個青椒的小尖尖。媽媽不解地笑道︰「既然怕辣何必點名要吃呢,真是……」
可是一點兒都不辣,還有些甜,有些澀,但是完全可以接受。就連那些小小的籽也燒軟了,可以輕輕地咬破,鮮濃的汁在牙齒和舌頭間打滾。她一下子就愛上了這種東西,啊嗚一口吞掉剩余的部分,馬上又夾了一個塞進嘴巴里大嚼特嚼,可是這一個不同,辣極了。她準備的一大杯涼水都不夠喝,她眼淚汪汪地問媽媽︰「這些青椒真的是一個品種嗎?」
媽媽說︰「當然。」
她說媽媽騙人,「那為什麼有的辣,有的不辣?」
媽媽笑她,「因為有的老,有的女敕唄,這丫頭。」
「女敕的比較不辣嗎?」
「是啊,那些燒軟了的,皮皺皺的,就是還沒長起來的女敕青椒;皮光滑的,硬硬的,顏色亮的,就是老青椒,會很辣。」
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他碗里的青椒皮都很皺,想必是女敕的居多,女敕的不辣,又甜甜的,多汁,味道果然比較好!難怪他喜歡。賀崇愚纏著媽媽問有沒有方法可以只挑選到女敕青椒。
「那個沒辦法,我也挑不出來啊。」媽媽說完,回頭又去忙了。
星期天賀崇愚挽著菜籃子去菜市場,在每個青椒攤子前面停留,只挑選她認為女敕的青椒,無視小販暗中的抗議,湊了三十來個。回家關在小廚房里,按照媽媽的方法,先把鍋燒得滾熱,不放油,把洗好的青椒倒下去煸炒,等到皮發皺,有一點點焦的時候撈起來,倒油,繼續炒,快熟的時候,加作料蓋上蓋子燜一會兒。
「怎麼樣?」
媽媽說︰「好吃,嗯,女敕。」
她看著那三十來個皮皺皺的,軟軟的小東西,小心翼翼地全部裝入保鮮盒,汁特別多,為了怕灑出來,她特別包了兩層保險紙。
「你全部都帶嗎?」
「是呀。」
「一個人怎麼吃得了那麼多,留點兒給我們當菜啊。」
「明天我再炒好了。」她心不在焉地答應著,裹好保鮮膜放進手提袋里面。
「這丫頭,學會跟我們玩小心眼兒了。」
媽媽說著,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她笑了起來,她是會玩小心眼兒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小心眼兒。她有多少秘密,全都記錄在那本簿子里,除了她之外沒有人知道。
第二天帶著那一盒子的糖醋青椒她早早地到學校,然後剝掉保鮮膜把它放進他的櫃子里面。鎖上門以後,她又去檢查了一下他抽屜里的備用鑰匙,嗯,非常好,還在。
中午的時候她看見他在吃那盒青椒,一個都沒有扔掉,吃得干干淨淨。他還真是愛吃這個東西啊。賀崇愚笑了,端著自己的飯菜從他身邊走過,坐在離他不近不遠的一個角落里開始吃掉自己的雞蛋豆腐。
十四歲的男生們開始變聲,教室里時常響起公鴨般的聲音,比如上課上到一半,老師提問,一個男生站起來,義正詞嚴地正說到高潮,忽然嘎嘰一個降調,把下面坐著的同學們笑得不得了。
賀崇愚一邊笑,一邊茫然地想起她的記憶里似乎從來沒有听過他這個時期的聲音,他總是抿緊了唇,無論對誰,不是嗎?!
她好想听听他說話的聲音,就是那種最最自然的,毫不掩飾的聲音。
一旦興起某個念頭,似乎就很難壓制下去。她不知道該如何去讓他說話,並且得到他的聲音。恰好這個時候學校里一部分人為了學習外語,開始使用隨身听或復讀機,一個可以錄下聲音,一個可以四十秒反復播放,賀崇愚再次得到了啟示。
她從已經是高中生的表姐那里借了小采訪機,答應好她一個禮拜後歸還。塞進磁帶後,她開始想問題並模擬表演。
「對不起,可以借一下你的筆記看嗎?」
不好,他肯定會覺得她是故意為難,因為有目共睹,他從來不記筆記。
「對不起,我有一道題不會做,能借你的作業看看嗎?」
這樣也不行,干嗎別的那麼多尖子生不問,偏來問他?
賀崇愚設想了幾個問題,都被自己在下一秒鐘否決掉,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妥,她一邊背單詞,一邊不時地幻想第二天可能發生的情景,連媽媽推門進來都渾然不覺。
「你們快開校運會了吧?我們學校都開過了。」
媽媽是另一所學校的老師,賀崇愚忽然想了起來。
對了,可以要他報名參加校運會運動項目。
賀崇愚樂得蹦起來,把媽媽嚇了好大一跳。
「這丫頭,是怎麼了?」
「沒什麼,要開校運會了,我高興,嘿嘿。」
賀崇愚親親媽媽,第二天跑到體育組去借了報名表來,挨著個來問同學。
「你報個什麼吧,長跑好不好?」
她一個個地問下來,不時偷瞟兩眼角落里的他,他沒什麼反應,依然埋頭看自己的書。
終于把這一組的人都問光了,只剩下了他。她走到他的桌子前,拿著報名表忐忑不安地站定,手伸到裙子口袋里按下錄音鍵,然後試探地問了句︰「打擾一下……」
他頓了兩秒,抬起頭來直視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沒什麼表情。
「你可以在校運會上報幾個項目嗎?」
他的目光落到她拿著的報名表上,于是無言地伸出手,要那張報名表看。
原以為他會說「可以」,或者「那,我試試吧」之類的話的賀崇愚,只好趕緊遞過表格,心里有那麼一絲失望。
他拿了一支筆,在手指間熟練地轉著,筆尖和筆頭不時敲擊著桌子,發出「 」的悶響聲音,最後,他捏著筆,在「鉛球」上畫了一個勾,寫上一個名字,然後就還給了她。
自始至終,他還是緊抿著嘴巴,一句話都沒說。
她慢慢地拿回表格,看著他低下去的頭和後頸窩,淺淺的發根,忽然有很多莫名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涌上心頭。
在家里,她反復地放著那四十秒的錄音,除了她的兩句「打擾一下」,「你可以在校運會上報幾個項目嗎?」就是那單調的,重復的「 」的悶響,仿佛這就是他的語言,與人交流的惟一方式。
他為什麼連話都不願意說一句,哪怕是一個單字的發音……她做了這麼多,看了他這麼久,不要說一句完整的話,就連一個字,一個發音都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