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典師來換藥時,她能邊哼著歌邊幫忙阿典師剪掉自己腿上的繃帶,松掉夾板,甚至連阿典師偶爾不當的用力導致她腿部的疼痛,她也絲毫不以為意。
和答娜站在一起時,她們就像磁鐵相斥的兩極。何旖旎越快樂,答娜的臉色就越難看。但何旖旎不但不介意,還調皮的逗弄答娜。
就連目不能視的阿騰,也感受到何旖旎情緒的轉折,他喜歡她的改變,可又不安于她的改變。
離她下山的日子越接近,他的心就越慌,根本無法否認他自私的,想留下她,可是,他真的不曉得自己能用什麼理由留住她?又「憑」什麼留住她?
有些話,過去他已隱忍太多,它們全在他的心頭攪動著。
他能不一吐為快嗎?畢竟他所能掌握的時間不多了!
隨著阿騰心情的起起落落,時間電悄無聲息的逝去。
這天,是艷陽高照的一天,阿典師終于頒下特赦令,宣布何旖旎明天就可以拆繃帶、去夾板了。
何旖旎興奮不已。「太棒了,我坐這張輪椅坐得都快長青苔可,為了慶祝我終于月兌離苦海,我們大家中午一起去野餐。」
月兌離苦海!阿騰為她的用語苦笑。或許,她最興奮的事莫過于要月兌離和一個瞎子共處一室的苦海,即使這個瞎子曾經是她的愛人。
阿典師推說下午有事,不能參加野餐,實際上,他是體諒阿騰和何旖旎相處的時間所剩不多,所以才想讓他倆有多一點獨處的時間,而答娜則是一臉我神經病才陪你去野餐的不屑加入的表情。
近午時分,兩人提著答娜心不甘情不願準備好的豐盛午餐,頂著驕陽來到最接近綠屋的這條小溪旁。
他們躲在樹蔭下,首先鋪上野餐墊,擺好野餐並坐下來享受大自然。即使不情不願,何旖旎發現答娜還是舍不得虧待阿騰的胃,野餐豐盛得教人咋舌,有烤雞、鮪魚三明治、生菜沙拉、葡萄酒……
環顧四周一圈,突然她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們現在的野餐地點,竟然是之前充滿土石流,幾乎活埋了她的那條小溪畔,她從不遠處的斷橋及殘草斷樹看出端倪。
「天啊!相隔不過咫尺,可這邊就像天堂,那邊卻儼然是地獄。」何旖旎吃驚的著。
「天災人禍!」阿騰若有所感的望向斷橋方向。
「幸好橋是通往山地部落,不是通往小鎮,不然就算十天半個月,也都很難回到都市里去。」
「的確值得慶幸。」他看起來似乎有點遺憾斷橋不是通往小鎮。「要不要來個鮪魚三明治?或者一只烤雞腿?」她試著讓氣氛輕松一些。
接過三明治,阿騰忽然拋過一個這些天來,兩人極力在避免的話題。「小旖,你曾經懷念過以往嗎?」
突然,一陣強風吹過樹梢。「偶爾。」她遲疑的承認。「我懷念我們的年少輕狂。」
「還記不記得我們和河豚、參巴以及參巴的女朋友阿儷等人一起去旗律的那一次?你第一次坐三輪車,你說,坐起來的感覺很拉風。」
「那次真是開土葷!」她笑道。
「嘿!沒忘記吧!那時當你免費三輪車夫的是我!」
「當然記得!」她擠皺著鼻頭。「你的拉車技術不怎麼高明。」
「唉!餅河拆僑。」
「還記得你們這幾個男生沿路鬼吼鬼叫的,搞得整個海邊的人全向我們行注目禮,害我和何儷糗死了!」何旖旎邊回想,邊笑著抱怨,年輕,似乎都有那麼一段瘋狂期。
回憶起過往,一伙人月兌得只剩內褲在水中打水仗的情形,阿騰隱在墨鏡之下的臉龐亮了起來。「別忘了,他們是水族兄弟,有的叫河豚、有的叫參巴,還有魷魚……在水里對他們來說,就像回家。」
「沒淹死才真能回家。起先還以為你們的游泳技術有多高明,後來才曉得原來全是旱鴨子。」何旖旎取笑道。
阿騰則漫不經心的吃著三明治,邊心不在焉的聞著徐揚的微風自她身上傳送而來的輕香。那是自香奈兒或迪奧?他搞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是,那陣香氣比任何食物更吸引他的感官,這大概是他看不見後的最大收獲了、听覺與嗅覺遠比正常人敏銳。只不過礙于不破壞和諧的約定,他只能盡量收回這份蠢動的情懷,好半晌,他才找回話題。「年輕嘛!很少人會去理會後果的。」
或許,正因為以前的我們都太不計後果了,所以事情才會演變到這種地步。何旖旎的心微微刺痛著,但為了維持這幾天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和諧氣氛,她隱忍著不提起傷痛的過往,讓思緒停留在較安全的旗津之旅上。
「那晚,我們一票人到媽祖廟拜拜,參巴竟把庇佑漁民風調雨順的媽祖娘娘當成注生娘娘,祈求他保佑阿儷『早生貴子』……」這四個字甫出口,何旖旎自己也愣住了。
才剛咬了口鮪魚三明治的阿騰,也因那句敏感的話,先是怔忡,繼之干笑。「那時的參巴和阿儷很愛開玩笑,兩人更是無時無刻在打情罵俏,我猜想參巴說的是玩笑話,他們不會當真的,畢竟,當時大伙兒都年輕,有些事……例如一個小生命……都是負擔。」
他竟還是那種論調,一味替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月兌罪?何旖旎迅速的轉著思緒,同時怒氣也飛快的被勾起,「哼!昂擔、負擔,你似乎只害怕負擔,但有的人卻懂得負起擔當。」
她激動得直逼上阿騰那張俊臉。「河豚不只對我提起你失去雙眼的故事而已,他也順道告訴我,參巴和阿儷在我離開你之後不久就真的奉兒女之命結婚了。瞧!那不正是一個男人的負責與擔當嗎?而你,甚至連起碼的安慰都給不起。」何旖旎傷心的說。
阿騰的臉色比挨了一巴掌還難看。「你還恨我……逼你拿掉孩子?」他急切且準確的抓住她的肩頭。「相信我,當時我別無選擇!」
「你別無選擇,卻逼我做下抉擇?」除了埋怨,阿旖旎實在無法表達自己的心。
就算事隔那麼多年,就算當年她才十六、七歲,就算她竭力要求自己遺忘躺在手術台上的那一刻,可是,事情一旦被觸及,就像被扭開了的水龍頭,無法阻止的泛濫開來。那年,她或許才十六、七歲,但在獲知懷了他的孩子的那一刻,她不也是有所憧憬,有所期待的?她也想當他倆孩子的母親,想當他的小妻子啊!可是阿騰的一紙兵單、幾句話,就瞬間毀滅了她的憧憬與期待,教她怎能不痛、不恨。
她哽咽著她一向痛恨在別人面前落淚的,因為淚水會泄漏她脆弱的一面;可是,阿騰不是別人,他是該為她的痛苦負責的人。
而阿騰豈會不懂得那種痛?他不是不曾經歷,而是體會太多,正因為如此,他才狠心逼迫她拿掉兩人的骨肉。「小旖,我知道我傷透了你的心,可是,我還是不認為那麼做是錯的,因為當時我們還年輕……」
她突兀的一巴掌打斷了他的話,即使手心燒痛,她還是不後悔打他這一巴掌。「你憑什麼拿年輕做借口,你只是懦弱!而因為你的懦弱,害我們失去那麼多……」她多年來積壓的委屈與憤懣爆發了,歇斯底里的捶打他的胸膛,任淚水恣意在她頰上奔流。
阿騰不在乎身上的疼痛,甚至不在乎她多給他幾巴掌,因為他听得很清楚,她是說「我們」,而不是「我」這是否意味著她對他們的過去猶有眷戀?甚者她對他還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