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空手道黑帶的那位是常茵的嫂子,鐘珍。」
「唉,看來我樹敵不少。」阿騰的臉上寫著亦真亦假的懊悔。
「是你自找的。」她咕噥。
「你還在氣我上次砸了你父親的攤子?」
「當然!」
「那你一定更氣我打了你那兩巴掌!」
那還用說!她原想直接撻伐他,但卻保持沉默;因為阿騰一向明白,沉默是她表達最嚴重控訴的唯一方法。她記得許多年前的那次離別,她甚至沉默到沒有和他道再見,就和他恩斷情絕,直到今天。
而阿騰確實也沒有忘記她沉默的意思。「已經有人代替你懲罰過我了。」
她原以為他說的是鐘珍,但當她看向他正下意識輕撫著的手腕時,一股欲嘔的感覺涌上心口,那里有許多類似煙頭燒燙過,以及類似刀割的痕跡。
是那次進火場救人所留下的記號嗎?昨晚,他彈鋼琴,甚至進房間窺探她時,她都沒有留意到那些疤痕的存在。而那些疤痕很自然的引起她的心痛……
「那些疤……」她差點梗塞。
「可怕嗎?不過,那都已經是過去式了。」他聳聳肩,輕描淡寫。他原想告訴她,他身上還有更嚴重、更可怕的傷疤,但為了顧及她易感的神經,他盡量平淡的描述。
「這樣的傷——很痛吧?」何旖旎自知問這樣的問題十分愚蠢,但她就是不能不問。
「再怎麼痛的傷,都會找到愈合的方法。而我,無所謂痛不痛,因為正如你所說,那都是我自找的。」
阿騰說得那麼淡漠,但字字句句卻又是那麼的苦澀,苦澀到她能再次感覺自己的心在撕扯。
他真的不再是以前那個真誠、凡事勇往直前的阿騰了,現在的他,浮蕩在冷漠與熱情、前進與畏縮之間。
她不熟悉這樣的阿騰。于是,她明白了與他相處,便是盡量不去溯及既往。
但「既往」的記憶既然是他們唯一共有的,那她究竟該如何避開兩人的過去,光談現在?這正是她不想在綠屋久留的原因,除了那些敏感的過去,他們兩人幾乎沒有什麼共同的話題。
可嘆的是,窗外的雨仍滂沱,看來,留在綠屋已是無可避免的定局。
時鐘敲了十一下時,她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又迫使她輕嘆口氣,開口問正掀開鋼琴蓋子的阿騰︰「答娜今天不來了嗎?」
「我叫她放假,這種天氣走山路來,太危險了。」
「你真是個體貼的雇主。」她道。
阿騰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我真正想的是——某人認同我是個『體貼』的朋友。」說這句話時,他的表情是相當狡黠的。
「而我真正偏好的,不是沒營養的唇槍舌戰。而是一頓營養豐富的午餐!」
「很好!」他為她的慧黠點頭微笑。「那麼,這頓營養豐富的午餐就有勞你動手羅!」
狡猾!原來他是用話來刺激她,無非是想讓她替他做免費女佣?
不過話又說回來,煮一頓飯根本難不倒她。何況吃是人的本能,也是人與人之間唯一無害的溝通。
于是,時隔將近十年,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山間小屋,何旖旎又再次為阿騰洗手做羹湯。
誰能說這不是命運的安排?但若假設這真是命運的安排,那麼她那雙操縱的手,又會將把他們推向什麼樣的境地呢?
用完午餐,何旖旎從客廳的書架上拿了幾本微微蒙了灰塵的書籍,走入房間關上門,阿騰則有一下沒一下的按著琴鍵,這樣子過了一個下午。
晚上,晚餐依舊在何旖旎的巧手下完成,可是越來越強勁的山風呼嚎,卻讓她顯得煩躁。
晚餐時,兩人同樣沒什麼食欲,但明顯的,兩人沒有食欲的原因不盡相同。
「台風大概真的進來了,風雨變得更大了。」阿騰說。
放下飯碗,何旖旎卻一點閑話家常的意願都沒有。
「連電話線路都中斷了,真不曉得我是被什麼給迷了心竅?竟挑這種天氣來到這里。」她怨聲載道。
「是啊!我想也是,如果不是迷了心竅,你大概不可能紆尊降貴的來到這里。」他的嘴角勾起了嘲弄的笑容。
「葉騰,你想找人吵架嗎?」這下子她連筷子都放下了,她的語調和屋外的現況相差無幾,是一陣的狂暴怒吼。
「不,我比較想像個紳士,稱贊你做菜的手藝精進,可是我想即使我如此夸獎你,你也不會領情。」他放下碗筷,推開坐椅,模索的立起。「小旖,不要對自己太嚴苛,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你只不過是被風雨困住了。」
問題是,他的安慰令她更加沮喪。「該糟的是,我和一個根本不該同被困住的人困在一起。」
「真的有這麼糟嗎?」阿騰肩膀的線條變得有些僵硬。「是什麼讓你變得這麼怕我、這麼急于避開我?」
是什麼?這倒是個可以讓她對自己誠實的問題;或許,在她記憶里的某個角落,她一直記得阿騰這張臉。
而她不能對他誠實,也無法對他誠實,因為他們有各自的路要走下去,因此,她只能以憤怒來增加她不再和他有任何瓜葛的決心。
「不要老是說我怕你。」她的語氣粗魯。「我是厭惡……厭惡看見你可憐,卻故作篤定的姿態。」同時,她也察覺了自己話里的顫抖。
這句話的確夠犀利了,深深的砍進了阿騰的身體,他不只身軀僵硬,連臉部的線條都像被刀鑿過了一般。良久,他才木然出聲︰「是嗎?既然厭惡,你當初就不應該來。」
在她看來,他仍然篤定,而他的篤定讓她有打他的沖動,因為她已幾近落淚。「你以為我喜歡來嗎?如果不是何明屯的千央萬求,如果不是你那封搖尾乞憐的信,如果不是……不是那盆該死的卡司比亞……」
何旖旎不斷的數落,直到數落不下去了,她為自己的惡毒梗塞。
阿騰卻意外的听出她話里的情感。「你還深愛著卡司比亞?」
「不,我討厭你用它們來比喻我,我厭煩透了它們的縴細、優雅。它們是只適合冷涼地帶的植物,就像你一樣,是個冷漠的怪物。」她的語氣近乎唾棄,但語意卻泄漏出她暗藏的太多記憶。
「小旖!」
「不要叫我,我討厭卡司比亞的寒傖,現在的我,偏好是香水或火焰百合那類高價的花。我厭惡卡司比亞,就像我厭惡你一樣;等我一離開這里,我非得把它們全掃進垃圾桶不可,就像我把你掃出我的心……」她握拳面向被風吹得嘎嘎作響的窗戶,仿佛這樣的言語發泄還不夠痛快,除非她比台風還早敲破那扇窗。
「小旖!」
「不要叫我小旖,你沒有資格叫我小旖,我恨你!」她豁的轉身,用比窗外狂風暴雨還要狂暴的聲音低吼。
而不曉得什麼時候,阿騰已悄悄的移到她身後。
「我知道你恨我,但不知道恨得這麼深。」阿騰低語。有時候,恨的深刻便意味著愛更深刻,但他還不肯定自己能否再懷抱這種想望,一種她對他還有著愛情的想望。
「我怎能不恨?你害我失去了那麼多,失落了那麼多!」她的埋怨中多了層哀戚。
「我知道,我知道。」他滿心酸楚的靠近她,直覺的擁抱她。這個擁抱,與其說是試探,不如說是真情流露,他真的想安慰她!想抹去過去他所帶給她的那些傷痛。
罷開始,她沒有拒絕他的擁抱,年少時代殘留的哀傷,在這一刻像漣漪般被緩緩掀起,訌他們的擁抱充滿了認命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