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不甘心,這天日。上三竿時,燕娘便鼓起勇氣來到偏院這間原為客房,現在卻是日青夜寐的屋子。
一個小廝正拭著茶幾桌椅,燕娘問道︰「少爺呢?」
「少夫人,少爺正安寢著。」小廝必恭必敬的答應。
打發了小廝,燕娘掀起紗賬,發覺賬里的日青並不如小廝說的正「安寢」著,他翻來覆去,時有囈語,幾次還清楚的低喚「水翎」。
燕娘的內心因此而酸痛,而翻攪著恨與不恨兩種復雜的情緒。她不該恨水翎,因為水翎溫柔和蕩,一向待她情同姐妹;可是正因為水翎的了無缺點,才令自己的夫婿對她如此的念念不忘,身為妻子的燕娘焉能不恨?
而說到恨,燕娘回過神來一定楮,就瞧見日青已經抱著頭醒來,乍見她,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但很快竄人不屑與恨意等種種情緒。
燕娘不懂,自己究竟是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否則日青怎能對已結發的她表現出那樣的疾言厲色?
「你來我的臥房有何貴干?莫非是空閨難守,來勾搭我的奴才?」說著,他還瞟了眼小廝走遠的那一方向。
燕娘原想粗俗的答他︰我哪那麼能「干」,連才見過一回面、講過兩句話的奴才都能勾搭?可她原是個羞怯膽小的女子,自小養父母也教授她三從四德,她氣雖旺在上頭,卻也不敢違背女德的頂撞他,只表情委婉的喃道︰「燕娘是有些事,想來找相公你談談……開誠布公的談。」
「叫我‘向公’(相與向音同),我還沒那麼老,你乾脆加一個字,叫我‘向公子’吧!」向日青陰她,表情猶如六月飛霜。「還有,我懷疑咱倆有什麼可談的?」
「咱們是夫妻呀!應該是無話不談的!」燕娘一急,便坐人床沿,揪起他的臂膀搖他。
日青再次不屑的撇下嘴角。「我真的不認為咱們能談,更遑論無話不談!」他瞠視她放在他膀子的縴手,像看見蛇蠍肢的挖苦道︰「不過既然你想談,咱們就來談,至于投懷送抱,你可免了!」
燕娘像被火灼著了般收回自己的手,愁悶的咬了咬唇。「我知道,你懷疑我……你懷疑我婚前……不貞!」
「你難道不是嗎?」日青慵慵然的反問,像並不在乎。
「我當然不是——」她惶惶的自白,「我承認,在我住進靖王府前,我的養兄巴鍇一直覬覦我,可我在我養父巴格隆的保護之下,並沒有讓巴鍇得逞分毫。至于……新婚那夜,為何床上不見落紅,連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我敢以我已故的親生父母起誓,新婚那夜我所給予你的,絕對是我最清白的身軀。」
她無辜的眼神及哀裒以告的模樣,一時間的確策動日青的悲憫之心,可是一思及她曾和他的好友們聯手引他誤陷婚嫻歧途時,他便難掩對她的不信任。
「你的親生父母,也就是我那無緣的岳父母,早就不知上哪投胎轉世去了,你拿他們立誓,豈不可笑?」他淡漠的嘲弄。
「那麼,我能怎麼辦?我無法證明……」
「不必證明,也不怎麼辦!」向日青剛愎的切斷她的話。「我向日青既然有眼無珠,娶了你這不守婦道的女子進向家的門,我也認栽了,不過你別擔心,我不會因此而休了你,我只想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咱們各自為營,互不相擾,而你也別再對我賣弄信誓旦旦那一套,這樣我便謝天謝地了。」說著,他不耐煩一甩袖,神情是明顯的在下逐客令。
燕娘開始灰心,灰心于向日青的剛愎自用。「我也不喜歡信誓旦旦,可是用你的頭腦想想,如果我當真要欺蒙你,還是有很多方式可以偽造一個女子的純真,例如在床上灑些東西,如果我安心要誑騙你,那麼我又何必等到事情發生之後,才如此辛苦的亡羊補牢?」
仔細想想,燕娘的說法不無道理,可嘆的是,向日青正是世上最先人為主且執迷不悟的那種人,在他的想法中天下的烏鴉是一般黑,而她巴燕娘和巴鍇雖沒真正的血緣關系,卻是浸在同一染缸之中長大,況且她曾有和他的摯友聯手誑騙他的紀錄,他又豈會再次輕信她?
「你本是個處心積慮的人,有什麼事情你算計不出來?你在靖府故作可憐,引來格格幾個姐妹對你另眼相待;你在額附及連公子面前假裝對我心儀已久,哄得他們義不容辭的幫你誘我落人婚姻的陷阱;這次你又故技重施,想假作貞潔,窮裝無辜,我早看穿你的伎倆.又怎麼可能再次信任你?」
向日青以為自己的話是字字要害、句句實言。可是燕娘卻因他惡毒的指控而腦袋轟然,酸楚滿懷。
丈夫的不夠體恤與不願憐惜,令她對婚姻的憧憬至此化為烏有。
「感謝你把我抬舉得像個喪心的陰謀家,像個天生的呂不韋,可你也好不到哪去,你只不過是個好逃避現買的偽君子。這一時刻,燕娘心已成灰,她只圖個嘴快,哪還管得了什麼三從四德。
「你應該無法否認你之所以和我結親,圖的也只是報復二格格舍你另嫁,而你,若真深愛二格格,當初就該像個敢愛敢恨的大丈夫,就算橫刀,也該將她強奪過來,再不然,你就隨她去呀,去海寧、去天涯地角,要私奔要潛逃都不難做到,可你什麼都沒有做,只像只縮頭烏龜,眼睜睜的看著她離鄉遠嫁;你扼腕,你買醉,你拿自己的婚姻耍意氣,拿我的終身當陪葬,你——真是個偽君子,我——恨你,我真的好很好恨你!」
燕娘剴切的控訴著,日青卻愈听愈面無表情。「恨我吧!愛人不是一種福氣,能恨,才是一種福氣!」他置評了幾句,便套上外褂,漠然的,頭也不回的踱出客房去。
終于和日青撕破臉了!燕娘除了十分後悔,心中更只剩迷憫與惶惶。她想著自己大概是生辰八字不好,才注定了愁苦不斷;她想著未來的人生漫漫,路應該怎麼走才算妥當?她想著……
唉!她其實除了苟安于現狀,其他也無法可想!而這或許又是生于封建世代的女子最大的悲哀!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
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這是正在海寧上演的另一幕。在那有時驚濤拍岸,此刻卻平靜無波的海寧提塘邊的某顆巨石旁,尹鴻飛正附在水翎耳畔,似戲譴又似挑逗的喃喃念著元人關漢卿的一段曲兒。
水翎听著,半羞半喧半笑的撇過頭去,假裝不睬他。鴻飛怎麼肯就此放過她。他輕拉著她下垂長穗,桂以珠玉的如雲發縷,嘻皮笑臉竄改曲句道︰「娘子,此刻正是‘濤定海寧靜無人’,你就賞我一個‘親’吧!」
鴻飛的反應之快,令水翎莞爾,可他愈來愈厚臉皮,令她窮于應付。「鴻飛,所謂‘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咱們現在可不是在……床上,而是在海邊!」
「唉!水翎,你應當听過‘天為幕,地為床’,何況我現在是太早之望雲霓;你就賞我一‘口水’喝吧!」
他的一語雙關,果真逗笑了水翎。她縴肩一聳一聳的笑著,邊指向海。「你呀!‘口里甜甜,心頭一把鋸鋸縑’。想喝水呀,你前頭不就有一大攤,干嘛想圖我一‘口水’?」
「此水非彼水啊!海水是咸,口水是甜。而我是聰明人,自然只取甜,不取咸。」
「呀!你不說,我還不知道你原來是個只娶‘田’、不娶‘賢’的勢力眼呢!」水翎反過來以諧音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