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母親听完霜若這段話,慣常愁苦的臉龐曾明亮了一百,尹鴻飛卻固霜若子虛烏有的臆測而苦笑。提起他這怪病,什麼仙丹妙藥都嘗過,醫神醫仙都請過,就差讓三國時的華佗回天來替他治上一治,可措莫法度就是莫法度。
經歷那麼多醫劫藥劫,尹鴻飛根本不信娶一個女子來沖喜,就能把纏繞他多年的病痛給「沖」走。可是對霜若妹妹而言——「天下無難事」,她果真利用她那大無畏的精神,去把這樁陳年親事給追了回來。婚禮舉行的前兩天,神情威儀的靖王還曾攜同他那玉樹臨風的大女婿任昕額駙,登門來造訪尹家。
尹鴻飛深刻的記著,當時自己正病憾憾的躺在床上,連起身向兩位貴客打個躬、作個揖都辦不到,但他確實看見王爺和額駙兩人臉上同時閃過的兩種表情,一是贊嘆他的才華——。那得歸功于他房里那幾幅他藉以抒懷的字畫;二來惋措他的纏綿病榻。
不消說,王爺和額駙看見他苟延殘喘的病軀,便預見了水翎格格沒有幸福可言的終身。不過至少靖王和額駙都是有風度的人,臨走前,額駙殷殷叮睜,要他好好保重,並保證一回去就請他的妻子縴月鑽研醫書,為他的病癥尋個醫方。
靖王則緊了緊他的手,當他沒病似的強忍著憂心說道︰「鴻飛,今後翎兒就交給你了,還望你多加疼惜!」
當時的尹鴻飛除了報以虛弱的一笑,不知還能回以何言何語?
有這樣體恤人意的父親和姐夫,二格格理當如霜若所說,是個知書達理、不驕不縱的大家閨秀,只是沒見上一面,尹鴻飛實在無法揣測,水翎格格究竟是怎樣的儀態樣貌?也無從滿足他很久不曾被挑起的好奇心!因此在按擦不下好奇心時,他只好按撩下病體,于半夜三更、月寂人寐的時刻,獨自徘徊于新房門外。
大紅喜燭依舊亮晃著,它們的光透過窗紙,輝映成紅通的一片,可是房內卻渺無聲息,聆听許久許久,鴻飛才輕推房門悄步人房內。
大紅喜燭當真亮晃著,但已近燃盡,室內別無他人,唯有一個女子伏在桌上睡著。
鴻飛初不敢走近,只遠遠注視。女子仍穿著一身闊如背心、中間綴以補子、下施彩色流蘇的華美霞被,風冠則置放于桌上。鴻飛肯定她就是水翎格格。
又等了小片刻,但見格格呼吸起伏均勻,似乎睡得十分深熟,他這才走到桌邊靜靜的審視。他終于確定妹妹霜若對二格格的形容並沒有夸張,她果真是貌如皎月、欺霜賽雪,尤其那兩道好比水墨畫中輕煙飄掛、似蹙非蹙的籠煙眉,配合著她如墨刷的長睫,看來真是雅逸極了。
可是二格格睡著的神情略嫌傷悲,甚至,她眼角還含著淚!嫁給他這種人,對她這樣一個千金貴體的格格來說,一定是極大的屈辱吧!
鴻飛落寞的想著,而她壓在鳳冠下那幾句墨跡未干的詞。更令他心生黯然。
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
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這是曼幾道的半閡「蝶戀花」,在在表露出這個新婚之夜所帶給她的悲哀。鴻飛憂傷的審視她那猶如梨花帶雨的臉龐,心中一動的提起筆墨,在那半圖詞旁填上呈首詞的半閡︰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
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這是曼幾道的半圖「阮郎歸」,應可道盡他內心的沉郁情懷。放下筆後,他再悒悒的凝視水翎片刻,便拿起放置在床沿那件天青的披風輕輕替她披上,然後吹熄油淚將盡的喜燭。心緒雜陳的退出新房門外。
JJWXCJJWXCJJWXC
翌日,天蒙蒙亮的時刻,水翎便由睡夢中醒來。夢的末梢,是一個外貌俊美儒雅的陌生男子,他正執著她的手,與她情深款款的對視。
醒來之後,水翎有濃濃的羞意與淡淡的張惘,她羞慚于自己怎麼會無端的夢見一個陌生男子?張惘的是男子的臉在醒來的瞬間便消失于她的腦海,獨留一對如星般晶亮的眼眸在她心版閃爍。
失神中回過神後,桌上那半闋被添加上去的詞,又令不知道是誰?竟在夜里暗闖新房?昨晚她看所有下人都累了,便體恤的連馮嫂嫂和丫鬟虹兒都給早早遣退,沒想到她自己竟也累的吉服未換,便和著一肚子傷感,就昏沉沉的趴在桌上睡著了。羞人的是,她睡的大昏大沉,連有人進屋里她都不知道。
那字跡,看來蒼勁雄渾,應是出自男子的手筆,會是誰呢?是誰膽敢夜闖格格的新房?水翎困惑著,心也懸著。
而令她懸心的事自然不只這一樁,婚禮完成後不過幾日,她便將單獨留在海寧,眼睜睜的自送阿瑪、姐夫和妹妹等人打道回京師。
和他們揮別的這一天,水翎感覺自己猶如一只被自己族親放逐的孤鳥,煌涼又無依。唯一能讓她覺得寬慰的,只有自願留在海寧服侍她的丫鬟虹兒。
和阿瑪與妹妹花綺話別時,她竭力表現出篤定,為的是讓親人少些擔憂的離開,可是眼見著船只漸行漸遠時,水翎的眼淚終于難忍的落了下來,因為對她而言,家,已是千里迢遙了。
婆婆和霜若安慰著她,虹兒安慰著她,連塘院總監謝大人夫婦也安慰著她,眾多的安慰聲中,卻唯獨缺了自己夫婿的安慰,想到這點水翎更是百感交集。
人生就是這樣,有諸多無奈。而水翎不得不疑慮,等在尹家的「無奈」還有多少。
JJWXCJJWXCJJWXC
第一次見著尹鴻飛,水翎便確定他是在新房里留下那些磊落詩句的人。更不可思議的,她發覺他是曾經出現在她夢里的夢中人!打死水翎,水翎都不會忘記那樣一對如星的眼楮。
之所以確定,是因為婚後才十來天,水翎便自覺日子過得大被動、太消沉,她宛如仍未出閣的女子,一天到晚關在房里做著大家閨秀該做的事,什麼針織刺繡、詩書字畫。差別只在王府有極大的空闊可供倘樣,尹家的新房和王府相較起來,是小的猶如麻雀的內髒,又加上婆婆田氏和霜若母女倆,簡直拿她當公主似的,什麼事都不敢讓她動手,因此她和虹兒只好鎮日關在新房里大眼對小眼。
這種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久了,著實也悶得慌。于是這日,水翎便主動出了房門,找上婆婆田氏。「娘!」一見面,她便按禮數欠身問安。
田氏誠煌誠恐的拉起她,嘴要還喃喃念著,「格格,老身不敢當,格格請起。有什麼事,起來再說。」
起身後水翎稍事沉吟,便開門見山。「娘,屈指算算,水翎嫁人尹家也有十數日了,可是成婚至今,水翎連一面都沒見過病中的夫婿,水翎自覺有失為人妻室的懿德,所以想請娘成全水翎,讓水翎為夫婿的病盡一份綿薄微力。」
會說出這段話,水翎是有認命的心理了。不論尹鴻飛被怪病折磨成什麼模樣,她都決意見尹鴻飛一面,並在可能的範圍內,替尹鴻飛盡一份為人妻子的心力。
可是田氏卻神情緊張的發出否定之語。「萬萬使不得啊!格格,鴻兒現正發病,憔悴得緊,怕會嚇著格格您,何況格格您是千金貴體,怎敢勞動您去看頤病人?」
田氏的見外令水翎不覺苦笑。「娘,沒錯,嫁人尹家之前我是格格,可是嫁人尹家之後我是您的媳婦,鴻飛的妻子,妻子看護伺候病中的丈夫,是天經地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