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昆不知道這樁婚姻構成的理由是什麼?而他相信他如果去問他的女兒女婿們,九成九問不出個所以然。他信任自己的能力,打從兩、三年前把自己從習慣性的酒精中努力的沉澱出來之後,他就認為身為父親的自己,有責無旁貸的「權利」與「義務」來確保女兒們獲得一個好丈夫與美滿姻緣。
蒙天抬愛,他的二女兒百合和小女兒玫瑰各有了一個美好的歸宿,現在他這把老骨頭該打拚的,就只剩大女兒水仙的終身幸福了!
他有預感這不是很容易實踐的目標,因為他的大女婿莊頤雖坐在輪椅上,看起來卻該死的剛強,而這也正是他大女兒水仙沒有形諸于外的內在性情。
但無論如何,沒有人能改變他去一探究竟的決心!就算無法扭轉干坤,至少也該挑戰命運。這是這兩三年來他由幾個女兒那里學得的長進。他屈指盤算了一下,決定不論唐不唐突或冒不冒昧,他都將于三個禮拜之後,主動提議到霧莊──莊頤和水仙的家──去「做客」。
※※※
水仙的新婚之夜,過的遠比她預期中的還「刺激」多了。
下午三時許,她和莊頤終于結束了那虛偽做作到令人疲勞困頓的婚宴,回到霧莊。
罷回霧莊時,一切都如她所想的無趣,偌大的霧莊,靜闃的一如它的主人莊頤。在回程的沿途,他一句話都沒有對他的新娘子說,只留了一臉苛吝的表情給她。進入霧莊之後,他更以他慣性的嘲弄撇下簡單的幾句話︰「請休息,祝美夢,晚餐見」,便缺乏表情的轉動輪椅消失在簷廊間的某扇門里。
水仙不記得自己在那扇門外怔忡多久,她相當氣憤他像丟下一袋垃圾般的丟下她,怒氣最高漲時,甚至她想去捶他的門,並打算在他開門的剎那吼他一句︰「去你的!」
但後來理智控制了憤怒,她可不必笨得自己找藉口去承受更多的羞辱。反正早擺明了這場婚姻就是這個樣子──各司其職、各行其事且各不相干。
雖然心中難免對這樣的婚姻關系感到嗒然若失,但幸好水仙並沒有嗒然若失太久。不久淑姨出現了,把一臉呆滯的她帶入這間與莊頤比鄰而居的房間,在洗過一個好澡之後,她的心情確實舒坦多了。
原先她一如莊頤所「祝福」的,想先小睡一下尋個「美夢」,怎奈夢境並不安穩。或許是換了個床,也或許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安穩的理由,她在霧莊的第一次睡眠是一場模模糊糊、好惡交織的夢境連續劇。
由睡睡醒醒中驚起時,時鐘正好敲響六下,那時,霧氣與暮色已同時染上了那扇長拱型、襯著層疊鏤空窗簾的窗子。
再次稍稍梳洗了一下,她連自己的房間與自己的心情都尚未整理清楚,就又一次迷迷糊糊的被淑姨帶往餐廳。
餐廳里,穿著簡便約克領襯衫的莊頤,已經極具威儀的坐在餐桌首。在霧莊還不敢太「簡便」,穿著一身正式黃套裝的水仙,則被淑姨一把「推」進她的座位,在幫他們各添了一碗飯菜與一碗茶湯之後,淑姨拿起盤,轉身就走。
「淑姨。」水仙叫住她,表情相當無助。「你不和我們一起用餐嗎?」
看出水仙害怕和莊頤單獨相處的心態,淑姨以毫不掩飾的同情眼神來回各瞟了正神經緊繃、緊張對峙的兩人幾眼。「不了!」她攤攤手,帶點傷感(或者說暗暗的幸災樂禍?)的幽默說道︰「我比較喜歡當個超然的旁觀者而不喜歡介入戰爭,建議你們先填點東西到肚子里吧,喜宴上你們幾乎什麼都沒吃。等吃飽喝足了,你們就可以開始擲銅板決定,你們是要像野蠻人般的捉刀廝殺,或者像文明人般的和平相處?」她朝他們點點頭,結語道︰「當然,我欣賞後者。」
話聲方歇,淑姨她老人家沒有絲毫戀棧的端著托盤走了,留下他們兩人無可避免的大眼瞪小眼。
他真的很英俊。這是直覺就躍入水仙腦海的一個想法。他有極出色的五官,飽滿的天庭、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顴骨、漂亮的唇線、性感的下巴,最重要的,他有一雙烏黑深刻,藏有太多難為人知思緒的眼楮,而他那身有些模糊怠的霧藍色T恤,奇異的襯得他的眼更漆黑深邃;他頭發全向後梳,仍略顯潮溼的一絲不苟黑發,則更奇異的製造出了他的威嚴。水仙並沒有或忘她在這場婚姻里當陪葬的理由,但她就是想不通為什麼像莊頤這樣一個相貌堂堂、儀表出眾的男人,會被注定是個背負殘廢十字架的人?
或者,這就是命運?
而她發覺如果她再毫無節制的盯著他猛瞧,那她相信她接下來該擔心的則將是她自己的命運,莊頤正神情古怪的瞪著她古怪神情,這令她不得不端起淑姨為她盛好的茶湯啜飲了一大口,藉以掩飾她的心虛,她勉強嚥下並嗆咳了起來,莊頤不耐的皺起濃眉,卻意外多禮的抽了兩張面紙給她,並開啟了他們這晚的對話。
「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莊頤嘲弄她的嗆咳,也嘲弄自己和霧莊。「歡迎加入黑暗帝國,親愛的波斯鳳。」
(註︰波斯鳳,在希臘神話中一則有關乎「水仙花」的故事中所出現的人物。據說宙斯的兄弟──黑暗地獄之王愛上了蒂美特的女兒波斯鳳,而想帶她走時,宙斯創造了水仙花來協助他誘引波斯鳳,讓他順利的將她由春日的光輝中帶抵黑暗世界。)
「你自喻為地獄之王嗎?為什麼你不比喻自己是納西薩斯?」水仙凝視他並大膽的挑興他。
(註︰希臘神話中另一則有關乎水仙花的傳說。納西薩斯是一位俊美少年,他不愛任何一位愛上他的少女,並侮蔑她們對他的愛,後來他愛上自己水中的倒影,並因而憔悴的死亡,他靈魂所躺的地方開出一種清新馥郁的花朵,人們以他名字Narcissus命名,意即水仙花。)
「我是最不『自愛』的人,所以我不會因自愛而死亡,何況,我的名字不叫Narcissus或水仙。」他驚訝一個護士會有興趣去了解希臘神話的典故,但驚訝過後,他故態復萌的調侃她與自己。
「那我也不叫波斯鳳。」她飛快的反駁,並注意到他的用句是「自愛」而非「自戀」。這是不是影射著他個人對事物抱存的心態?水仙不得其解的思索著。
「你叫黎水仙,一朵綻放在黎明的水仙。」他用筷子夾起一小塊上淋醬汁、色澤誘惑的小排骨,仔細的瞪視良久。「可惜,未來將有一大段時間,你會身處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大概把那塊排骨當成是她,看了看,又一臉胃口缺缺的放下。
「你很喜歡提醒別人的處境。」水仙又啜了一口茶,眉睫微垂的淡淡說道︰「這並不是禮貌的行為。」
「很多年了,我的字典里一直缺少『禮貌』這兩個字。」他一臉對她的批評漫不在乎。
「淑姨和你周遭的人寵你了。」
「不要忘了,這幾年我周遭並沒有多少人。」他冷峻的瞪她並又一次強調︰「何況我說過,我沒你那麼幸運,活到二十五歲了莊琛還供應你冰淇淋,瞧瞧我的弟弟有多麼偏心,他只提供我拳頭和鐵釘。而鐵釘是用踫的,拳頭是用打的。」
水仙差點瑟縮在他嚴厲的眼光下。她想到淑姨曾在電話中對她提起,莊琛曾兩次對他一向敬愛的大哥拳頭相向,她的整顆心就緊懸到幾乎揪成一團。當時她無法仔細去分析是在著急什麼,或者是為兩兄弟間的哪一個著急?但此刻她突然有點了解,她擔心的是外表較弱勢的這一位,然而實際上,他卻又是兩兄弟中較剛強果斷、較有決心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