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行為有點怪異,他看見她抱著已經微凸的月復部,姿勢頗笨拙不雅的蹲在露濕的草地上,她神情專注的瞪大眼楮在一大片紫紫黃黃的土丁別和酢醬草間梭巡,她那頭亂雲似的長鬈發只用了條手帕在身後系住,偶爾還會有幾綹不听話的發絲垂到她額前遮住她的視線,這時她就會孩子氣的用手背把它往後一撥一甩,順便黏附一些因模弄那些小花朵而附在手上的濕泥在頰上,那讓她看起來像個獨自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女孩。
揚之起先只是好玩的,安靜的觀看她孩子氣的行為,直到他感覺她瞪著草地瞪得快像只凸眼蟹時,他才記起自己或許可以自告奮勇的幫她。
當他正臥舉步過去追問她在找些什麼時,她卻倏的由草地上跳了起來,拉著裙擺旁若無人、興高采烈的轉圈子。在瞥見一旁的觀眾時,她意識到自己行為的稚氣,羞赧的走到他跟前,仍是難掩一臉喜悅的兜起他的手,獻寶似的放了一樣東西在他的掌心。
那是一片帶點泥巴的酢醬草,但揚之無法明白這件看來其貌不揚的酢醬草葉為什麼能引起她那麼大的興奮?他看看酢醬草,再看看她,露出一臉不解。
她手唇語並用的解釋道︰「據說,有四枚小型葉瓣的酢醬草是一種幸運的象征,因此人們又稱它為‘幸運草’,你手上拿的是我今早獲得的唯一成果,這是難得的好運氣,不是常常能踫到的喔!從現在開始,它是你的了,願它佑你保有恆久的幸運!」
那一剎那,柔情和愧疚幾乎要淹沒他了!那一剎那,他終于明白她這麼早就來到這片草地上,就是為了替他尋得一片‘幸運’!
泵且不論是不是握有這片葉瓣就真能獲得幸運,但她對他的心意,幾乎要擊潰他對她最後的一點點防御了。他很虔敬慎重的把那片‘幸運草’暫時夾入皮夾的透明里層,為了沖淡流動在兩人之間太過嚴肅的空氣,他戲謔的比畫著︰「我又多一項紀念品了!」
當時,她只是微笑,美目中卻瞬間沒入了一片陰霾,這讓揚之差點想砍了自己多事的雙手。他猜想,她大概回想到他們在她房里時,她送給他的幾項不怎麼令人懷念的紀念品了,那其中還包括了一張離婚證書。
她那黯然落寞的表情,令他產生想擁她入懷安慰的沖動,但一思及放在夾克口袋中那封美奈子的來信,他又不免握緊雙拳克制。他能做到最體貼的地步,也只是輕扶著她的雙肩,讓她稍微舒適的落坐于一塊橫亙于草地的枯木上。
夫妻做到這種地步,感覺實在分外荒謬可笑!她一直在給他禮物,包括情感,但他卻不得不推卻。而在那一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回饋方法也是送她禮物,但卻不包括她渴望獲得的情感。
就在一片矛盾中,他試著問她如果有機會收到禮物,她最想要的會是什麼禮物?
微側著頭,她優雅的坐在枯干上沉吟許久才表達道︰「在裴家,我從不曾缺乏過什麼,但如果堅持要我說出一項最想要的禮物,我倒是有一樣從小到大就渴望獲得卻至今無緣獲得的禮物--一首‘交響詩’!」
交響詩?很不可思議的回答,這個答案讓揚之滿頭霧水,他听過交響樂,也看過詩,但卻不知交響詩為何物?
揚之一臉問號的向煙如提出他的疑問,她仍是一臉靦腆的微笑解釋著︰「每個人都知道,音樂與詩是人類心靈的兩大饗宴。可能還有些人會覺得它們听多了,看多了很平淡無奇。但對我這個自小到大就不曾听過任何聲音的人而言,詩就成了很容易的心靈寄托,但交響詩卻成了我可望不可即的一部分!當然,我是可以由書籍的描述中稍微了解到交響詩的磅礡氣勢與珠玉美妙,而‘聲音’,我根本無緣去感受,那種感覺,真讓人既無助又寂寞難耐!」
她停了一下,看了渺遠的天空半晌,才若有所感的繼續比著︰「听障者的世界,的確太靜闇,太寂寞了。其實,交響詩只能說是一種我在寂寞與靜闇世界中產生的想像罷了,它太抽象,太不具體,就連我都不知道能要求誰來送我一首‘交響詩’?!」
敘述了這麼多,揚之終于領悟到什麼是煙如心中真正的禮物了,但教人悲觀的是就像她找不到誰能送她這份禮物般,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送她這份禮物?交響詩,的確太抽象,太心靈屬性了!
于是,那個清晨結束于‘幸運草’的感動與‘交響詩’的遺憾中。
不過,裴煙如讓揚之產生感動的理由並不僅止于她的細心、體貼,他還感動于她的敦厚與勇敢。
例如半個月前的那次郊游,她的勇敢就差點把他一向強壯的心髒嚇出病來。
那是為醫院里的員工舉辦的一次郊游野餐會,目標設定于一個山光水色的潭畔。原先,岳父和母親是反對已有‘小骯便便’現象的她到那種地方去的,可是她為了他,一向勇于犧牲,平時不太愛和外人接觸的她,為了怕他在那種場合會流于孤單,于是決心陪他到底。
她的自告奮勇讓他感覺窩心,可是一到了郊游場地,他才發覺到最孤單的人是她。
或許因為她是醫院院長的女兒,給人高不可攀的感覺,或許她是個听障者,給人和她交談很困難的感覺,除了一、兩個醫師和護士能和她用手語溝通和筆談之外,其他人對她大抵都是敬而遠之的。反倒是那些醫生太太或護士帶來的小孩子,對她產生了極端的好奇,他們像一群趕也趕不走的討厭蒼蠅,圍在她周遭國台語夾雜的亂吼亂叫著『聾子’、‘矮狗’、‘臭耳人’、‘啞巴’等等嘲笑的句子。
等揚之或某個大人來斥喝孩子們散去時,他仍可以看見她唇色漾著一朵平和溫柔的微笑,那讓揚之感覺她大概不知道孩子們圍著她的目的是在侮辱她。
那之後,他急著和兩個由他網羅進醫院的婦科醫生商研一件昨天未完成的討論,那是許多年來婦科優生保健醫生汲汲希望發展出來,既可以早期偵測出胎兒性別與健康,又不會傷害胎兒的診斷方法,叫‘母血基因法’,而這個討論,讓揚之暫時遺忘了煙如的‘孤單’。
當他們三個婦科醫師正人手一罐飲料,口沫橫飛的肯定‘母血基因法’比‘羊水穿刺’和‘絨毛膜采樣術’來得安全時,一陣女性的尖叫聲幾乎貫穿了他們的耳膜!
出事了,這是掠過揚之腦海的第一個念頭。然後他們三個及身後所有的人都像突然被拉緊的彈簧般彈跳起來,紛紛往尖叫聲的出處跑去。
尖叫聲來自離聚集人群地點稍遠一點的僻靜潭側,那里十分靠近潭水,揚之在所有奔跑的人群中梭巡不到煙如蹤影,他心里直覺的擔憂,會不會是她出事了?
不出所料,大伙抵達出事地點時,她正整個人泡在潭中,一手緊揪著一個猶在掙扎不休的小男孩,另一手則拚命的劃動,吃力的想游回岸上。
當時揚之的第一個反應是驚叫了一聲‘老天!’,便反手月兌掉外套,撲通跳下水!還好他的游泳技術不錯,當另一個也跳下水救人的男子幫他抓住小男孩時,他也絲毫不敢松懈的揪緊因劃水劃得臉色蒼白,氣喘不休的煙如!
待幾只落湯雞上岸後,她沒有注意到她那頭專程為郊游而打理的公主頭變成了面湯頭,她也沒有注意到她那件長袖粉紅碎格子的細麻紗孕婦裝很不雅的服貼在她身上及微凸的月復部,那原本該蓋到小腿肚的滴水裙擺有一半還狼狽的半吊在她膝蓋的上方。她一點都不關心他難看的臉色,只一味的推著他,比手畫腳的示意他去幫那個小男孩做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