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認,即將面對的事令他有點腸胃糾結,除了多年前初做人體解剖時,他已太多年不曾有過這種腎上腺素直往上竄的緊張感覺了,大概這也是一種正常反應,因為他和裴煙如的陌生讓他只能預設立場卻無法評估後果。
的確可笑,這就是訂了整整九年的未婚夫妻,他們之間共有的只有兩個字──陌生。
他安靜的走著,沿途聆听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然後,就在小徑較陰暗的拐角,他看見了正斜倚在一盞檬黃燈球下看書的嬌小人影,正是他的目標--裴煙如。
站在暗影中的揚之開始不自覺的觀察她。說她是個女人實在有點抬舉她,用嚴苛一點的眼光看她,她實在不像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反倒有點像發育不良的小女孩。而她的穿著與外表,和四年前,甚至九年前比較起來都至為相同,了無新意。
一樣寬寬大大、色調中性、不新不舊的碎花洋裝,外套了一件毛織的小外套;還是一支土土的粉紅塑膠框大眼鏡,而那個大眼鏡使她整個臉龐完全縮水。幾年過去,她不但沒長高幾公分,似乎連身上的肉也沒多出幾兩,看起來真是人如其名--如一陣煙的裴煙如。她唯一的改變大概是原本垂在耳後的兩小鄙辮子變成了綁在身後的一大股,至少,那使她看起來比較不像個未成年少女;可是和美奈子的青春亮麗一比,她明顯的遜色太多。
揚之不留情的審視、批判著,不過他還是有一點心虛他即將帶給她的打擊,他害怕一旦對她提出退婚的要求,她會真如一陣煙般消散。
他猶豫著想跨出步伐走向她時,卻看見她合上書本,未幾又翻開,她重復翻書合書的動作許多次,仿佛那本薄小的書本里有什麼引她困擾的事物?
揚之此時才注意到她小臉上的表情是十分怔忡,十分心不在焉的。最後她嘆口氣,毅然的合上書,宛如想丟開什麼困擾似的又深吸口氣,開始緩步走下幾級階梯,走向他藏身的石板小徑。
很奇特的,如果剛剛揚之在她身上無法找出任何堪與美奈子媲美的優點的話,那麼現在他找到了!他第一次注意到一個女人的走路姿態可以如此優雅,如此有氣質,那是一種徐緩、優閑,又沉靜的步履,她瘦弱的身軀極端柔和自然的擺動,在月光和燈球的光線下,她的姿態像個在舞台上光芒四射,流泄自然動人肢體語言的舞者。
揚之剎那間了解何以會有‘蓮步款款’這句用語,並了解用這片語的形容是多麼傳神、多麼貼切;不過最令揚之訝異的是,他竟會為了一個女子的走路姿態找來這麼多感覺與形容詞,甚至連美奈子,他都不太在意或記得她的走路姿態。
真的,裴煙如確實十分心不在焉,她邊走邊拔下眼鏡,在快要轉彎的地方才警覺有什麼似的張望了一下,眼楮無可避免的撞上他時,急急倒喘一口氣,把眼鏡和書本緊攏在心口,數秒的時空停頓過後,她驚魂甫定的認出他,可是眼中卻竄入了莫名的驚慌。
她的情緒轉折揚之看得一清二楚,而他一清二楚的原因是因為煙如拔下眼鏡後,她那雙不算很大卻靈活、明晰,很容易透露心事的美麗眼楮。也在兩雙眼楮相撞的剎那,揚之又找到另幾點她值得夸贊的地方,除了那雙眼楮,她的皮膚在近處看時,有一層淨潔、粉粉的細膩光澤,真奇怪,一個乍看像極了干扁四季豆的女人竟然能擁有這種類似初生嬰孩般粉女敕、晶瑩剔透的肌膚,實在不可思議,他真想伸手去模她或掐她一把,看那感覺有沒有眼見的真實。
停止!揚之提醒自己,他來找她的目的是要解除婚約不是審察她的優點。母親要求他做到不傷人、不咄咄逼人,這在這一刻是多麼難以實踐啊!她看起來是如此該死的弱不禁風,不堪一擊!
幾年婦科的實習醫師做下來,他也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女人,可是眼前這一個,卻是最獨一無二的一個。九年來第一次單獨面對面了,他卻是十足的手足無措,而唯一能安慰他的事是她並不比他好多少,她迎視他的眼楮里有過多的驚慌,她的背脊條忽僵硬得像根麥桿,仿佛他帶給她太大的震撼與壓迫感。
揚之突然覺得好笑,笑!正是,他們之間的一切溝通也許可以由一個笑容做開端。他開始朝她綻放一個和煦的笑,他自認自己這個笑容很有收買人心的功效,可是後來他發覺被收服的人是他自己,他注意到她接收到他的笑容時,表情頗為吃驚,不過經過呆若木雞的幾秒後,她卻回他一個足以照亮夜空的燦爛微笑。
他沒有夸張,她不笑時臉部看起來是那麼平庸,可是她露齒而笑時卻是絕對的吸引人。她的頰上甚至還有一個動人的梨窩。他努力回想九年來他有沒有在哪次見過含笑的裴煙如?答案是--沒有。這令他不覺月兌口說︰「你和我這幾年來的印象並不太相同。」
揚之輕易推翻了自己先前對她的看法。
然而他翕動的唇,卻令煙如困惑的擰起兩道秀眉,他對她而言實在太陌生,陌生得地無法輕易解讀他的唇語,她突兀的拉著他的手肘往回走,走到她原先佇立的那盞檬色燈下時,她拿出隨時放在外衣口袋上的一小本便條紙與筆,寫道︰「你說什麼?可否重復?」
又是一個驚奇,她舞動筆的速度飛快,字跡卻不含糊,十分娟秀美麗。
揚之點頭,接過紙筆。「我說,你和我這幾年來的印象並不太相符。」
「我想,你對我並無太多印象。」她再次展露微笑。
揚之緊盯著她的笑容,很困惑為何一個笑容就能使人原本平庸的五官像在發光?老天,一個會無聲發光的女人!他的想法幾乎令自己莞爾,只是她這句回答無疑在提醒他--他們彼此間的疏忽與陌生。
而接下來的話,他竟是不知該如何出口了?剛才,他已在房內和母親唇槍舌戰了好一會兒,雖然他用自己的理念稍稍曲折了母親的固執,但並不意味他勝券在握。他一直以為說服裴煙如會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她小小的、荏弱的樣子,卻令他的看法動搖,他再次懷疑自己即將出口的話會不會使得她驟然煙消雲散。
美奈子,美奈子,他在心中默念!一想起伊人的倩影,他就勇氣百倍。他告訴自己,今日所作所為,是為了更久遠的將來,就算裴煙如此時此刻會感覺受傷害或被利用,但以後她會感激他沒有讓這場婚約成為彼此一生的遺憾。
再瞥了一眼她已發過光的臉龐之後,他堅決的、單刀直入的寫上︰「你講的是事實,我們彼此之間並無太多印象或了解,原因是這幾年來我已對另一個女孩子發展出更多的印象和了解,基本上我是個無法一心二用的人,因此--」
拉了條破折號在紙上,他瞥了一眼她困惑的眼神,安靜的等待她明了他的話意。
數秒後,她才像若有所解的蒼白著臉遽然後退一步,她咬咬唇,迅速恢復平靜的又踏回一步,寫著︰「你是指--另一個女孩?」
揚之點頭,慶幸她只是表情稍稍有變,並沒有像陣煙般消逸無蹤。
「在日本?」煙如又問。
揚之再次點頭。
仿佛止住了呼吸與心跳,這一刻煙如的腦海是一片空洞,半晌後她回過神來,冷靜的寫道︰「這是你學業完成後,停留在日本沒有回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