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身都濕透了,連一向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都凌亂地貼著前額,掛在鼻梁上的眼鏡也因此掉落了。
「啊,我的眼鏡。」發現眼鏡不見蹤影,他急忙蹲,伸手在水池底四處模索,瞪大了眼仔細搜尋,劍眉緊聚。
正當他懊惱地尋找著眼鏡時,一陣清亮的脆響忽地迎風回旋。
他驚愕地抬眸。
是她!是她的笑聲,那麼清柔、那麼悠揚的笑聲,敲破了寂靜的夜。
是她的笑。
望著她瞬間明亮、光彩奪人的笑顏,溫亦凡難抑感動。
她竟笑了,總是冷著一張臉、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竟笑了,笑得那麼開懷、那麼爽朗,像無憂無愁的少女。
像照片里那個扮鬼臉的高中女孩。
「天藍。」他不覺低低喚了一聲,嗓音沙啞,滿蘊難以言喻的情感。
听聞他的呼喚,她驀地一震,然後像恍然大悟自己方才做了什麼,笑顏迅速一斂,緋頰也褪了血色。
她倉皇地看他一眼,接著倉皇地轉身,倉皇離去。
ΩΩΩΩΩ
「笑一笑,天藍,照相時別板著臉啊。」一身軍裝、顯得帥氣卻仍不失稚女敕的青年捧著相機,朗聲誘導鏡頭里神情木然的女孩。「來,說C──」
「C──」她顫著唇,听從他的勸告勉強牽起唇角。
「你啊!」放下相機,他又無奈又嘲弄地說,「笑比哭還難看。」
她閉了閉眸,「別逼我,學長,我已經……很久沒笑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他走向她,俯下上半身細細凝望她、「從認識你第一天開始,就沒見你笑過。」
她偏頭,不語。
「算了算了。」他大聲嘆息,「不逼你笑了。你不笑身邊就有一堆蒼蠅嗡嗡圍繞,笑了還得了?不等我當完兵,你就兵變了。」說著,他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話語雖是抱怨,神情卻是寵溺的。
俏臉微微一紅,在霞光掩映下,動人心魂。
他連忙把握機會,按下快門。
「啊。」她嚇了一跳,可已來不及躲開。「討厭。」回過神來,不禁嬌嗔。
他只是笑,欣賞著這難得的嫵媚風情,心跳隨著眼神與她的相接,狂亂起來。他不覺別過頭,好一會兒,才尋回說話的聲音。
「天藍,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
「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好嗎?」
「結婚?」她身子一顫,「可是……可是你都還沒退伍呢。」
「我等不及了!」他倏地回過頭來,俊秀的臉孔漲紅,黑眸燃起激烈的火焰,「我要娶你回家,如果動作不快點,說不定你哪天便會被人搶走。」
「我……才不會──」
「夜長夢多!」他激動地握住她的手,「我可不想每天晚上都為此擔心失眠。」
「學長,你……」
「嫁給我吧,天藍。」
「可是……」
「嫁給我!」他語氣霸道,可忽然蒼白的頰與游移不定的眼神卻泄漏了他內心的毫無把握。「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
「學長。」她揚眸望著他,為他的求婚全心激動,可瞳底同樣流過驚疑,「你真的……想要我嗎?他們都說我……是掃把星。」
「別听人家胡說八道!」他怒駁,「那些人就是無聊至極,才會在人家背後嚼舌根。」
「可是,我爸爸、媽媽,甚至我……繼父,都死了。」她嗓音發顫,凝睇他的眸蘊著濃濃的哀傷與惆悵,「他們都死了……」
「只是巧合而已!」濃眉一緊,「照你這麼說,難道這世上所有的孤兒都是克父克母的掃把星?」
她沒有說話,心海因他的求婚翻起滔天巨浪,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不知道,其實他們的死,或許真與她月兌不了關系的,尤其是在母親去世後,一手將她帶大的繼父──
「嫁給我吧,天藍,答應我!」
「我……」
「你答應我,否則我今天就不回營了。」他半真半假地要脅。
她慌了,「那怎麼行?你會被當成逃兵的!」
「誰教我的女朋友那麼絕情,我就算受軍法審判也比心碎好。」
「好,好,我答應就是了。」
在他軟硬兼施的痴纏下,她答應了他的求婚,在正式將她帶回家面見父母後,他興高采烈地籌備婚禮。
可事情就那麼發生了,那天跟她因為婚禮細節起了小小爭論的他,在回到軍營參加演習時,竟因為魂不守舍遭到炮彈誤擊。
當場死亡。
他的父母責怪她,怪她不應該跟他吵架,不該影響他的心情。
「你這個……你這個掃把星!」他母親歇斯底里地對她尖叫,「克死父母還不夠,連我兒子你都要克!早知道你命那麼硬,我死也不會答應他娶你。我早該勸他離你遠一點,他根本不應該跟你在一起!」
「是你害死他的!妖女,是你害死我兒子!」
「還我兒子命來!還他命來!」
「把我兒子還給我!」
把他還給我──
「不,不是我害的,我沒有。」迷濛的申吟在暗夜里揚起,那麼幽微,那麼痛楚,「不是我,不是我──」
她痛苦地呢喃著,滿身大汗。
是夢,她又作夢了。
快醒來。在意識混沌中她緊緊抓住殘余的一絲理智,喝命自己醒來。
快醒來,只是夢,是夢──
可黑暗的夢魘像最凌厲的惡鬼之爪,越過遙遠的時空,瘋狂地朝她逼來,緊緊扼住她縴細的頸項。
她無法呼吸,用力喘著氣,胸膛緊揪,細細的汗珠一顆顆漫過全身寒毛。
醒來,程天藍,醒來!
「呼、呼、呼──」她重重喘息,不知在半夢半醒間掙扎了多久,終于,疲憊的眼睫揚起了。
映入無神眼瞳中的,是蒼白的天花板。
蒼白的天花板,蒼白的四壁,蒼白的醫院。
是的,她正躺在醫院的病床,她很安全,過去離她很遠,很遠……
輕細的嗚咽忽地逸出她的唇,她連忙拿手背掩住,緊緊咬住牙關。接著,撐起上半身,按了喚人鈴。
正在護理站打瞌睡的護士听到鈴聲,一面打呵欠一面推門走進病房。
「什麼事?」她語氣不善,幾乎有些怨怒地瞪著這個專會對男人耍狐媚的女病人。
「我想要一杯熱水。」
「哦。」不情不願地為她斟來一杯熱水,她遞給她,在認清幾乎佔據她滿臉的汗水後,嘴角諷刺一揚,「怎麼?作惡夢了?」
程天藍沒回應,默默啜著水。
「是啊,沒事破壞人家未婚夫妻的感情,你是應該感到良心不安。」護士尖聲道。
程天藍蹙眉,清澄冰亮的眸轉向她。
被她清亮的眸光一逼,護士似乎有些狼狽,可只一會兒,紅唇不悅地嘟起,「別裝傻了,你敢說你沒破壞梁醫生跟男朋友的感情?」
她看她一會兒,「就算我真的做了,也不關你的事。」她冷冷開口,冷冷擱下水杯,「謝謝你,你可以走了。」
「哼!」遭她不客氣地驅離,護士心情顯然更加氣悶,長長瞪她一眼後才憤然轉身,摔上門扉。
尖銳的踫撞聲瞬間驚走了程天藍僅余的睡意,她靜靜凝望緊閉的門扉一會兒,接著翻身下床,披上一件白色羊毛披肩。
藕臂輕揚,拉起窗簾一角。
東方微曦,銀月淡了顏色。
凌晨時分。
她定定佇立窗前,試著驅走腦海紛擾潮思,可往事卻如翻涌不停的潮水,一波波朝她襲來。
好累。能不能不要再想了?
用力甩了甩頭,她拉拉披肩,盈盈轉身,亭亭邁開步履。
縴瘦蒼白的身影開始在寂靜的醫院里悄然飄蕩,仿佛無主的游魂,漫漫悠悠走著。
病人們都還在夢鄉中沉睡,值班的醫生護士們也乘機打盹,整棟大樓靜得連根針落地的聲響都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