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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逐漸深了,蒼黯的夜幕緩緩罩落城市。
可總是五彩繽紛的台北市,並沒有因為黑夜的來臨而稍稍褪去顏色,相反的,她仰起抹上淡淡胭脂的容顏,微笑接受夜的披風。
夜晚的台北,是美麗的、自信的,可絢麗的容姿後,掩著不為人知的寂寞。
城市是寂寞的,因為住在城市里的許多人,許多心,是寂寞的,因為在城市里生活的人總要戴上剛毅堅強的面具,縱使他的心有多麼脆弱……
想著,錢家聲的嘴角不禁自嘲一扯。
什麼時候他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只因為失業了便讓他忽然成了個詩人?又或者,是因為下午被柴晶晶痛罵了一頓?
她瞧不起他,她對他失望,她認為他沒骨氣。
是的,他是沒骨氣,事實上,他也鄙夷所謂的骨氣。
人為五斗米折腰,這不就是社會的現實?生活在這個世界,生活在這座精明冷厲的城市,他一向懂得游戲規則,不是嗎?
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這就是這個社會信奉的真理!
他沒有錯,跟柴老要來的支票是他該得的補償,就算敲詐也好,他拿定了,因為他的確需要……
「我沒有錯。」他堅定地對自已宣稱,透過車窗往前方直視的眸光忽地冷冽。
他沒有錯,他只是照游戲規則玩而已。
一念及此,他忽地用力踩下油門,寶藍色的Cetiro往陽明山的方向疾馳而去。
「你說……小哲是我的兒子?」听聞爆炸性的宣言,紀禮哲只覺腦子一陣暈眩,扣在指間的咖啡杯一晃,差點落下。
他瞪著將他邀來譚昱陽明山別墅敘舊的學妹,眸光又是震驚,又是不信,還有微微的茫然。
程馨心一扯,胸口為他莫名的眼神發疼,「我就知道學長完全忘了。」
「忘了?我究竟……忘了什麼?」他完全不記得了,不記得他曾經與她纏綿歡愛,甚至令她懷了孕——這個學妹對他而言,一向就只是個學妹啊。
「學長,你記不記得你畢業那年生日?那天,你在酒吧喝得爛醉——」
紀禮哲臉色一白。
是的,他想起來了,那天,他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命令他馬上回台灣進翔鷹集團工作。父親不許他留在美國,不顧他成為建築師的夢想,硬要他回國繼承家業。
他拿自己患上胃病的身體威脅他,他這個做兒子的只得乖乖听命。
夢想被剝奪的不甘心讓他自暴自棄地喝了一整天酒,試圖麻醉自己……
「那天晚上,當我看著你醉醺醺地從酒吧里出來時,我很心疼,又好高興,因為自己終於有跟你單獨相處的機會。」程馨幽幽地說,「我趕上前扶你,將你帶到附近一家汽車旅館。」
「你……為什麼這麼做?」
朦朧的眼眸凝定他,「因為我愛你,學長,當時的我其實暗戀著你。」
「什麼?」他一震。
「我一直喜歡著你,可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她沙啞著嗓音,「在你心底,一直有另外一個人。」
是婉兒——她指的是婉兒……
紀禮哲心一痛,想起不久前才逝去的女孩,他身子忽然開始發顫。
程馨注意到他激動的神情,容色一黯,「我想,你現在也依然愛著她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望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雖然我知道你不愛我,可我還是很渴望你,就算只有一晚也好,我希望與你共度,只有一個晚上也好——」她忽然停住了,容顏逐漸染上哀傷。
「可是我……隔天早上並沒發現你,我以為我是由自己去投宿的,我……當天就回台灣了——」他說不下去了,知道自己每一句話都正深深地刺痛她。
他毫無記憶的一夜,卻影響了她一生……
「我只是出去買個早餐而已,回來以後,你已不見人影。」她搖搖頭,眼眸氤氳霧氣,「這是命,學長,命運注定我倆無緣。」
「程馨,對不起——」
「不,你不必道歉。」她搖頭,「是我自願的。」
「所以你後來就嫁給了錢家聲?」
她別過頭,「嗯,正好家聲跟我求婚,我一時沖動就答應了。」
「他知道……你懷了小哲嗎?」
「他不知道。」她顫著嗓音,「他一直以為小哲是他的兒子,直到有一次小哲受傷送醫院,需要輸血,他才發現小哲……原來不是他的兒子。」自責讓她的淚水一滴接一滴流落。
他展臂擁住她,「我對不起他,我應該……好好謝謝他。」
她哭倒在他懷里,「學長,小哲他……得了白血病——」
「白血病?」他失聲,「你是指血癌?」
「對,血癌。」她哽咽著,「這幾年他一直接受藥物治療,雖然病情控制住了,可身子一直很弱,我們想盡辦法替他找合適的骨髓做移植手術,卻一直……一直找不到——」
「別哭,程馨,我來想辦法。」他安慰她,「我一定會幫小哲找到骨髓的。」
「不,其實家聲的朋友已經幫我們找到了,可那個人……那個人一開口就要兩千萬——」
「兩千萬?」
「嗯,這數目太大,我們倆一時湊不出來……」
「我有。」紀禮哲截斷她的話,眼神溫煦,「交給我吧,我來付錢。」
「……你真的有錢?」銳利的嗓音突如其來響起,客廳里心緒震蕩不已的兩人同時調轉視線。
「錢家聲?」瞳底映入來人面孔,紀禮哲不覺愧疚。
慚愧的神色似乎震動了錢家聲,他握緊雙拳,冷冷瞪視他,「你不必這樣看我,紀總,我是錯把你兒子當成我兒子,那也……沒什麼。」
「我應該謝謝你,家聲,這些年多虧你照顧小哲。」
錢家聲臉色一白,「你不必道謝!」他咬緊牙,「小哲他……也是我兒子,我照顧他是應該的。」
「無論如何,我還是謝謝你。」說著,紀禮哲站起身,伸出右手。
錢家聲一動不動,他瞪著那只表示友好的手,雙手微微發顫。終於,他一甩頭,伸手與紀禮哲一握。
這一握,就表示了他承認小哲不是他親生兒子;這一握,就表示他不再是小哲心中最親愛的父親;這一握,就表示……
他猛地抽回手,「你不必煩惱錢的事,兩千萬我已經湊到了,我來替小哲出這筆錢。」
「不,讓我來吧。」紀禮哲連忙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盡餅一個做父親的責任,讓我來吧。」
「我知道翔鷹集團最近狀況不好,你手頭可能也很緊……」
「沒錯,翔鷹情況是不好。」紀禮哲微微苦笑,「可你相信我,兩千萬對我來說並不是一筆大數目,我完全拿得出來。」他眸光真誠。
錢家聲一顫,彷佛被那樣的眸光給燙到,他握緊雙拳,拚命地握緊……
「家聲,讓禮哲出吧。」程馨柔聲插口,「我知道你籌這筆錢不容易,算了,又何必麻煩你四處向朋友借錢呢?」
麻煩?她為什麼這麼說?他從來沒這麼想過!只因為小哲找到了親生父親,就不需要他來插手嗎?
「我不覺得麻煩!一點也不!」他忽地瞠目狂吼,狠狠瞪視客廳內另外兩人。
程馨被他粗暴的神態嚇了一跳,不覺往後一退,紀禮哲輕輕握住她的肩。
他瞪著他們,瞪著驚嚇的她與溫和的他,胸膛熊熊燃燒的烈焰逐漸滅了,冰涼的寒意緩緩漫開。
他們才是小哲的親生父母,紀禮哲才是小哲的親生父親——瞧他們,連名字都相似呢,程馨當初這麼取名肯定有她的用意。
只可惜他到現在才領悟,到現在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