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辦得到,長風。」
「不!我不要!」他拚命搖頭,絕望地抗拒著這樣可怕的命令,「別這樣逼我,師父,不要……」
「如果二十四小時內你辦不到,那你我都無法活命。」
「為……為什麼?」
「因為你無法殺我,表示我教導無方。」
「教導……教導無方?」這是什麼見鬼的理論?
「他會對我們下格殺令。」師父解釋著,「他殺我不打緊,我不希望賠上一家大小的前途。我有父母妻子,如果是死在你手下,至少還能得到光榮撫恤,龍門會好好照顧他們。如果是因為過錯被殺,那麼--」他沒再繼續,只是緩緩搖頭。
可他不需繼續解釋,他明白,完全懂得師父的意思。他不明白的只是為什麼龍主要出這麼一道題給他們師徒倆?而師父又為什麼能夠坦然接受?這樣的命令會要了他的命啊!合理嗎?合理嗎?
師父彷佛看出了他的疑問,「身為龍門人,我們沒有權利質疑龍主的命令。」他淡淡一笑,笑中沒有無奈,只有認命的坦然,「既然入了黑道,就要有隨時付出性命的心理準備。」
「可是……可是要取你性命的是自己人啊!」他驚喊,仍然無法接受,不能理解這樣的思考邏輯。
「是自己人也無妨。我為龍主奉獻生命,心甘情願--」
我為龍主奉獻生命,心甘情願!
我只有一個要求,既然你跟著我姓藺,就做我的義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願為了全忠,失去孝道。
長風,答應我,求你--
他答應他了!
他答應親手殺了自己的師父,答應成為他的義子。
他殺了師父,殺了四年來日日夜夜教導自己、訓練自己、照顧自己的男人,能夠報答的也不過是以最神準的槍法一槍正中他心髒,讓他死得痛快;也不過是成為他的義子,在他死後暗中照顧他的家人。
他能做的,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長風,你割傷手了,讓我幫你敷藥。」清柔的嗓音輕輕拂過他耳畔,喚回他迷茫不定的神思。
他旋過身,看著帶來醫藥箱、正拉起他右手仔細檢視的女人,思緒仍然微微迷惘。
「幸好傷口不深。」女人說道,溫柔地以棉花沾酒精洗拭他的傷口,一遍又一遍,然後為他上藥水。
在她以繃帶固定覆住傷口的紗布後,那張清麗美顏才緩緩揚起,墨黑的眼瞳直視他。
「你在想什麼?」她問,嗓音溫柔,眼神也同樣溫柔。
溫柔的寒蟬呵,她竟也有如許溫柔的一面,他從不曉得--這樣的溫柔是因為他嗎?
他怔怔望她。
他痴纏的眸光驚怔了她,眼波流轉,躲去了他的凝視,半晌,玫瑰紅唇方輕輕吐逸,
「你因為今晚而緊張嗎?」
「緊張?」
「因為不久後我們就要殺了龍主,所以你……」
「我不緊張!」他灰眸一冷,倏地打斷她的話,語音尖銳,「一點也不。」
「你--」清亮的星眸又回到他臉上,微微蘊著遲疑。
「我一點也不緊張。」他再度強調,一字一句,眸中清冷的輝芒足以令整個地獄結凍,「我很樂意在今晚扮演那家伙的死神。」
他很樂意,樂意得很!
因為這是他能為藺師父做的--殺了自以為是的龍門首頷,為他平白犧牲的性命討回代價!
這是他還能為他做的--
她殺人了!
瞪著自己的雙手,寒蟬的心緒還未從數小時前的震驚中恢復,她看著自己的手--一雙潔白的、修長的、好看的手,右手還握著多年來習于使用的迷你銀色手槍--雖然開過無數次槍,卻從未真正奪走任何一個人的性命,直到今晚。
今晚,她用這雙漂亮好看的手,用這把光芒璀璨的銀色手槍,真正地殺了人。
她畢生的仇人,十二年來處心積慮報仇的對象--楚南軍。
她殺了楚南軍啊!
在長風的有意設計下,楚南軍父子于今晚爆發了最激烈的爭吵,龍主懷疑自己的兒子正是多年來暗中破壞龍門多樁毒品交易的幕後黑手,而與楚行飛起了激烈爭執。
爭執之後,楚行飛憤而離家,而她與長風便趁著此時潛入楚南軍的書房,由她親自動手解決龍主性命……
一念及此,寒蟬驀地全身一顫,雙手不覺環抱自己肩膀,而一對沁涼寒瞳仍怔怔地對著一室黑暗。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那麼倉卒,仿佛一場夢一般,直到她對著楚南軍連開三槍,混沌的腦子才驀地一醒。
三發子彈,一發為了父親,一發為了母親,一發為了女乃女乃。
而原本她還想為自己補上第四槍的,可心神卻在目睹楚南軍因中槍倒地、血流如注的畫面時驀然一震,手指便無論如何再也扣不下扳機了。
她可以為了替父母、女乃女乃報仇而殺他,可卻無法為了自己殺他!
她不想殺人,她其實不想殺人的啊!殺人,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那開槍之後的罪惡感直能把一個人推落地獄--
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覺真的好可怕啊,她彷佛墜落某種地獄,身子一下子高溫焚燒,恍若遭受火刑,一下子冰冷寒涼,恍若置身冰窖。
她好熱,又好冷--
寒蟬緊緊地抱住自己,緊緊地,縴細的身子蜷縮在臥房角落,背脊抵著沁涼的牆。那股寒酷的涼意,從牆面滲入她背脊,侵入她血液,隨著每一根縴維束佔領她全身上下。
這可怕的感覺就是殺人後的感覺嗎?那他--他在每一回殺人後體驗到的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感覺?長風他是否曾和她一樣遭受這樣火熱又冰冷的折磨?
他是不是也這樣?他是不是跟她一樣?他是不是也覺得恐懼而陰冷?是不是也覺得自己在這一刻被神與人共同拋棄了,只剩下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在這樣日復一日的嗜血日子里,他是否曾經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完全失去靈魂?
或者,他早已經沒有靈魂了--
***
別拋下我,別拋下我!
Gabriel,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這樣陷害你、不是故意嫁禍于你--不,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安排了這一樁謀殺案,故意讓警方懷疑是你殺了楚南軍,我是故意的--
誰讓你負了我?Gabriel,誰教你欺騙我?誰讓你小小年紀,就懂得用那一雙無辜的藍眸欺騙最疼你的哥哥?
你活該,Gabriel,你活該!
這是報應,是我對你最完美的復仇!Gabriel,誰教你當初背叛了我?你和爸爸、媽媽,你們所有人都拋下了我,留我孤獨一個在愛爾蘭!
你們拋棄了我,你們全都拋棄了我……
「……你們拋棄了我,你們全都拋下我……Gabriel……Gabriel!」
淒厲的呼喚恍如亙古的鐘鳴,在暗黑的臥房里回旋不絕,敲醒了藺長風深陷于惡夢中的神智。
他眨眨眼,墨黑的眼睫茫然地揚起,灰色的眼瞳在適應幽暗的光線後,驀地綻出銳利激光。
他從床上坐起身,瞪著那個膽敢不經他允許便闖入他臥房的娉婷倩影。
「妳在這里做什麼?」他問,沙啞的語氣蘊含的是絕對的冰冷。
「我--」在暗夜中顯得分外璀亮的明眸凝望他,流露出一絲少見的猶豫與苦惱,
「我睡不著--」
「誰許妳闖進來的?」
「我……對不起,」嗓音是平素未聞的柔弱,「我不曉得該去哪里,所以就--」彷佛覺得這樣的借口太過薄弱,她驀地咬住蒼白下唇,「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