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抖的語音甫落,白色縴細的身子忽地軟倒,躺落沁涼光潔的地板。
「羽潔!」
「羽潔!」
拔高的男聲與女聲錯落響起,皆是蘊滿驚慌。
而軟倒暈去的人兒卻仿佛已充耳不聞了,清麗的容顏雪白。
身旁,碎裂的相框里瓖著的是一對親密情人帶著甜美笑意的合照。
☆☆☆
她還留著這張相片,還隨身帶著它。坐在薛羽潔床邊,任傲天怔怔地看著那張她十八歲生日當天兩人一起到相館拍的紀念照。
攝影師讓羽潔穿上了和服,優雅細致,衣袂繡著美麗粉女敕的花朵。
她笑著,像一朵開得燦爛的百合花。
那是第一回,他見她笑得如此開朗粲美,毫無保留。
她一向是靜靜的,文雅地坐在一角,躲在羽純耀眼的光輝下,就算笑,也只是淡淡揚起嘴角。
可那天她卻笑得極美,燦爛迷人。
照完相後,他問她,為什麼笑得那麼好。
「因為我開心啊。」她望向他,眼眸發亮。
「因為今天是你生日嗎?」
她搖頭,「因為你送我這麼好的生日禮物。」
他愕然,「禮物?」
「我們倆這張合照啊。」
「只是一張相片……」
「卻是我僅有的、足以紀念的相片。」她幽幽地,突然之間笑容斂去了。「你知道嗎?其實從小我就很少照相。」
「為什麼?」
「因為沒有人照我。」
「什麼?」他驚怔,料想不到會听到這樣的答案。
「因為沒有人想到要照我。」她垂落螓首,低低幽幽傾訴,「和爸媽出游,親戚聚會、同學旅行……大家想照的人總是羽純,第一個便會要求她入境,獨照也好、合照也她,她總是有辦法吸引所有人的眼光。」
「可是她是那麼一個高傲的女孩子……」他蹙眉,想起羽純在學校近乎獨來獨往的孤傲作風,無法想像她會如此受歡迎。
她是功課好、才華洋溢,但人緣並沒有特別好啊。
「她是光彩奪目的。或許無法令人親近,但就是有辦法讓大家的目光忍不住追隨她。」羽潔輕輕地嘆一口氣,「就連我,有時候也會看她看呆了。」
他心一緊,不忍她如此惆悵自苦的語調,「羽潔,別這樣,你也有自己特別的地方啊。」
「是嗎?我可不知道。」她終于仰頭,苦澀地一拉嘴角。「我只知道自己就連這張臉都不是獨一無二的。」
「羽潔……」
「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嗎?」她突如其來地。
「什麼?」
「換一張臉。」她冷靜地,嗓音清清,黑眸卻掠過一絲異采,「我想要一張獨一無二的臉,我不想和另外一個人擁有同一張臉,尤其是她。」
換一張臉?
她怔然,驚愕地望她。
她真如此痛苦?和羽純身為同卵雙胞胎的她真如此痛苦?
「為我換一張臉好嗎?」她忽地激動起來,沁涼的玉手握住他的。「美一點也行,丑一點也罷,我不在乎!」
「羽潔……」
「傲天,能不能答應我?能不能?答應我好嗎?」
她激動的神然震撼了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從不曾見她如此激昂的神色,從來不曾。
她……從來就是那樣安靜文雅的啊。
想著,他忽然恨起那個令她情緒如此激動的女人。
「我答應你。我會成為最好的整型醫生,給你一張獨一無二的臉孔。」
他莊嚴地對她許諾,也真的做到了,成為技術高明的整型醫生,名氣隨著每一回的成功更加水漲船高。
一直到覺得自己的技術可以了,他決定為她整型當作她的生日禮物。
可還沒到她生日那天,就听她說了那件令他震驚莫名的事。
她愛上了無情……
任傲天輕輕吐氣,眸光從相片中的兩人拉回,凝因暈去靜靜羽潔躺在床上的女人。
那張臉,是蒼白柔弱的,透明細致得宛若易碎的瓷女圭女圭。
一張和羽純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立體五官,一模一樣的晶瑩剔透。
可他卻知道,當那輕輕覆落的墨黑眼睫展開時,散發的會是完全不一樣的光彩與氣質。
同學、朋友,常有人錯認羽純跟羽潔,但他卻可以清楚地分辯兩姐妹的氣韻。
就算高中時代,兩人留著差不多齊耳的俏麗短發,穿著一樣的學生制服,他仍可以清楚地分辨兩人。
唯一的一次錯認,是他在醫院病房醒來的那回,他以為是羽純救了他,卻原來是初次見面的羽潔——
從此,便不曾再錯認了。
同學們奇怪他能輕易地認出兩姐妹,他卻奇怪他們為什麼無法認出。
「不過也對,你和羽潔是一對啊,認不出自己的女朋友怎麼行?要親錯人可糗大了。」
有時,他們會如此嘲弄他。
他不介意,但有時他們不經意出口的話會讓他暗自慍怒。
「不過說實在,她們倆雖然長得一模一樣,感覺卻差很多。」
「嗯,如果不開口好,一開口就很容易分出誰是誰了。」
「听薛羽潔講話有時候真會急死人,老是那樣細細弱弱的,像蚊子叫。」
「我倒覺得還好,這樣柔弱的女生才惹人疼嘛。」
「是嗎?我比較欣賞那種女生,干脆大方,多好!」
「听說她總是欺負自己的妹妹。」
「薛羽潔太柔弱了,難怪被欺負——」
男同學們這樣的對話總是到此便告一段落。
不是他們不想繼續,而是他凌厲的眼神讓他們無法繼續。
不知怎地,他可以容忍男同學們當著他的面討論薛家姐妹哪一個比較吸引人,卻無論如何不能忍受他們提起姐妹倆冷淡的關系。
那會令他煩躁,無比的煩躁。
而他不明白為什麼……
或許,是因為他對她們倆那樣的關系無能為力。
他無力改善她們的關系,更無法將羽潔從姐姐的陰影下強拉出來。
他也無法時時刻刻保護羽潔,保護她不受羽純的傷害。
他本來不信羽純會欺負自己的妹妹的,直到有一回去到薛家,無意間听聞姐妹兩人爭吵。
「我受不了你了!羽潔,為什麼你總要一副小媳婦的模樣呢?你就不能堅強一點、活潑一點嗎?」羽純斥道,清清亮亮的語聲宛若顆顆圓潤珍珠急落玉盤。
「我、我不能……」相對于羽純的清亮,羽潔的嗓音卻是猶疑文弱的,「我不是你……」
「不是我又怎樣?你本來就不是我啊,為什麼非跟我相提並論不可?」
「你不了解——」
「我是不了解!不明白你為什麼總要這麼怯生生的模樣?活像個受盡欺陵的小媳婦!」
「那是因為我本來就羞怯啊!」仿佛受不了姐姐的厲聲責罵,羽潔終于拉高語調,「我的個性本來就是這樣,本來就跟姐姐不一樣……」說到後來,高亢的嗓音逐漸低微,竟微微帶著哽咽。
她哭了。
在一旁凝神細听的他終于真正爆發了怒氣,龍卷風似地在羽潔身前落定,展開雙臂,為她擋去羽純凌厲冷酷的眼神。
「你做什麼?為什麼這樣罵她?」他瞪視羽純,語氣冒火。
羽純仿佛有些訝異他的出現,微微一愣,黑眸掠過數道異樣輝芒,跟著,濃眉的眼睫一垂。
「我問你為什麼這樣欺負羽潔!」
「我沒有欺負她。」再抬眸時,黑亮的美眸已恢復平靜無痕的清澄。
「還說沒有?你口口聲聲罵她膽小、脆弱,你明知她的個性就是這樣——」
「這是我們姐妹之間的事,你管不著。」
「我偏要管!」他心頭的怒火更熾了,「我管定了,絕不許你再欺負她,對她說這種刺傷人的話。」
「你不許我刺傷她?」她冷嘲,「難道你寧可她一輩子如此怯懦怕生,永遠學不會堅強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