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如此冷靜坦然啊。
問題是——她真能如此放開心懷,真能甘心?
※※※
她當然不甘心,當然無法輕易放開心懷。
但不甘心又如何?天意如此。
天意令她身染怪疾,令她命不久長,尋遍名醫亦無法診治,她又能如何反抗,又能如何不甘心?
李冰在心底告誡著自己,拼命想說服自己,壓下滿心委屈郁悶。
她拼命想克制的,盡了全力要自己但然接受這一切。
可她還是不甘心啊。
秉修現在對她真的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比兩人剛剛新婚那段期間還要冷淡,還要無情。
她明明知道為什麼,明明郁積了滿腔苦楚,卻只能強忍,不敢輕易發泄。
她只能任由他躲著她。任由他對她不理不睬,任由他即使不小心踫見了她,也當她草木一般視而不見。
視而不見……原來被人視而不見的感覺如此難堪痛苦,尤其那人還是自己最心愛的人。
原來情愛不一定只有甜蜜,也會讓人如此強烈痛楚。
即使兩情相悅,也不保證一切圓滿幸福。
她只是不想讓他在自己死後傷心欲絕啊。可為了不令他以後傷心,便只好令自己現在傷心。
她好痛苦。
可痛苦的人不只她,秉修也同樣痛苦。
她知道的,她看得出,那對她無窮的憤怒與恨意其實導因于對她的深深愛戀。
他愛她,所以不敢相信她竟命令他再娶他人。
他以為她不愛他。
她是愛他的啊,怎會不愛?她也明白他愛她,就如同她對他一般濃烈。
可他愈愛她,她便愈覺得對不起他,他愈對她情深一往,她就愈深深歉疚。
她不該令他愛上她的,不該為了一己之私,為了想要人愛她疼她,便拉他下地獄,承受這非常人能堪之痛苦。
她錯了,錯了!
她不該讓他愛上她,寧可他恨她。
這樣也好——他愈恨她,愈能逐漸收回對她的滿腔愛意,有朝一日當她死了,他仍舊能好好地活著,快樂而幸福地。
白蝶能為他帶來快樂幸福的,她相信。
她這樣做是對的,這樣的痛苦是值得承受的……李冰合上眼瞼,心底反復回,一遍又一遍地堅定自己的信念,一遍又一遍。
直到心髒抽緊得不能再緊,而冰涼的淚水佔據了整張容顏,她仍執意如此。
「何必如此自苦?」低啞的嗓音揚起,拂過李冰耳畔。
她身子一顫,僵凝了好一會兒,方舉袖拭淚,接著緩緩旋身——立定她面前的,正是當今太子,嵌在臉龐上的黑瞳炯然有神,綻著逼人神采。
「皇兄怎會在此?」對那個突如其來現身的英挺男人,她縱然感到訝異,神色仍絲毫不變,只奇怪一向果決自主的竟也來到這座合該只有信徒造訪的清靜古剎。
「你問皇兄為何來此,那你呢?」太子並不正面回答她的疑問,銳眸掃了一眼古剎杏無人影的庭園,重又凝住她,「我一來,便听住持說你大駕光臨,因此為你屏退了其他香客,要不是我拿出令牌,證實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肯讓我進來呢。」
難道皇兄竟是微服出宮?
李冰一愕,凝神細看,果見太子雖仍衣飾華貴,卻是平民打扮,身邊只跟著一名貼身黑衣護衛。
敝不得他自稱「我」,而不是「孤」了。
「皇兄為何要微服出宮?」
「听說這里神佛靈驗,來許個願。」太子淡地回答,「不想驚動人。」
「許什麼願?」
「沒什麼。」太子忽地眸光一飄,仿佛有意回避她問題。
「求一個人平安而已。」
求平安?特地來到這座听說很靈的古剎來求?
想必是皇兄相當重視的人了。
李冰心中了然,口中卻不再多問,只微微頷首。
半晌,太子重新開口,語氣又是擲地有聲,「我來許願?
那你呢?一個人悄悄躲在這兒傷神?」他凝定她,「這不像你,天星。」
她聞言只是微微一扯嘴角,像是淡嘲諷他,更像淡淡自嘲,「皇兄又了解天星是怎樣的人了?」
「我是不大了解。」他仍冷靜,沒有因為她的嘲弄影響情緒,「可你從前絕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傷,遑論還一個人悄躲著哭了。」
「我沒哭。」
「是嗎?」
「沒。」她倔強地否認。
「你說沒就沒吧。」太子毫不在意,「我只好奇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麼。」
「跟你一樣,許願。」
「許什麼?」
「一樣,求人平安。」
「求誰?」
「我方才有逼問你嗎?」
「沒。」太子黑眸一閃,嘴角奇異地彎起一抹笑弧,「你是沒問。」
「那你也別多問。」
「可我猜到了。」他淡淡地,有意無意地提起,「你是來求秉修平安吧。」
她咬唇,不語。
「是吧?」他不肯放松。
「是又如何?」
「你求在你死後,佛也能保他平安快樂,是吧?」
她身子一顫,倏地揚起眼瞼,「你怎麼知道?」
「知道什麼?你快死了或你為他祈福?」
她咬牙,「你怎麼知道我快死了?」
「我不蠢。」太子淡淡指出,「听說父皇這陣子為你尋遍名醫,心焦如焚,稍稍思量也就猜得出怎麼回事。」
原來如此。不愧是未來即將執拿大權的人物,果然聰明心細。
「關于那個你天生寒氣身的傳言,我也听說了。」
「哦?」
「你真相信那種無稽之談?」
「不相信又如何?」她淡漠他說,「事實上的確沒人治得了我。」
「為什麼不試試?」
「怎麼試?」
「找出當年那名真人啊。」
「找出了又如何?是他說沒法可治的。」
「胡扯。」太子撇撇嘴,神情不屑。
李冰瞪他一眼,驀地轉身,移動蓮履就要離去。
「等一下,天星。」太子一伸猿臂,扣住她衣袖。
她蹙眉回首,「做什麼?」
「我不許你如此消極。試試何妨?」
「干你什麼事?」她微微動怒,「我們一向感情就不特別濃厚,不是嗎?」
「我們是沒什麼深厚感情,但你畢竟是我皇妹。」
「那又如何?」
「所以我不許你如此自我犧牲。沒道理。」
「不必你管——」
「我偏要管!」太子低吼一聲,扯過她身子,雙手緊緊拽住她肩膀,黑眸燃起兩簇奇異火苗,「為什麼你們女人總受這樣犧牲自己呢?為什麼愛一個人就非得為他這樣做?為了他把所有血淚往肚里吞,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痛苦。為什麼?」他仿佛怒極,右手粗魯地抬起她下頜,「為什麼非得如此該死的高貴?」她呼吸一緊,幾乎無法直視他點燃熊熊烈焰的雙眸,「放開我。」
「我不放!」他粗聲吼道,依舊直直瞪著她,「除非你告訴我為什麼。」
「你……」李冰微微心慌。不如怎地,她有種怪異的感覺,仿佛皇兄現在看的人不是她,而是透過她看著另一個女人,逼問著另一個女人。
這種感覺令她不由自主地害怕。
「放開我,你不對勁。」她偏轉頭,掙扎著想月兌離他的鉗握。
可他堅持不肯放手,右手雖然離了她下頜,卻更緊緊扣住了她肩膀,黑眸怒視逼近她,近得她可以感覺到他拂向自己臉龐的氣息。「別這樣,放開我……」
「放開她!」清雋沉穩又低蘊著怒氣的語音揚起,同時驚怔了兩人,不自禁地往發話處望去。
是蘇秉修。
他不如何時出現的,修長的身子正穿過一道圓形拱門,堅定走來。
那張五官分明的臉上寫著明顯的陰沉怒意。
「秉修……」她怔怔地喚著,嗓音低微。
太子亦不知不覺松開了她,退離兩步。
「放開她,不許你踫她。」蘇秉修瞪向跟前氣勢不凡的男人,語氣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