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才會怎樣也彈不好月光曲嗎?
但現在她又為什麼忽然能抓住那樣的感覺了?抓住她從第一次听到這首曲子後,便一直想抓住的感覺。
為什麼她忽然能夠領略那種淡淡的惆悵感,領略那種渴求著某種事物的心痛?
包令她沮喪的是,她甚至不曉得自己在渴求什麼、她甚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染上如月光股朦朧的惆悵。
她只隱隱地知道——大概是因為他吧。
大概是因為黎之鶴,因為這個出現在她生命中不到一個月的男人。
她會如此心緒不定是因為他嗎?因為她怕自己怎麼也達不到他的標準?
為什麼她會如此在意他對她的看法,會如此急于討好他,急于達到他為她設下的標準,就像一個希求贊美的小學生,拼命討好著老師?
或許是因為她是個驕傲的女孩子吧,不論在學校或家里,她一向希望自己是最讓人感到榮耀的一位;尤其進了中文系,受到每一位教授的真心欣賞,她更加力求表現最好。
而他也是系上教授之一,還是他們大四的導師,所以她才會如此急于在他面前現出最好的一面。
但她知道不僅于此。
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教授的關系,不僅僅只有這樣。
如果只是這樣,她不會總是在他面前失去自信心。她曾是一個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女孩,但這樣的自信在接觸到他的世界後卻逐漸崩毀。
她一天比一天更加明白他倆是不同世界的人,一天比一天更加認清兩人的差異。
她可以接受他的改造,成為任何男人都會心動的女人,但包裹在錦衣華服下的,永遠是這個徐清曉。
而他與她都會永遠明白這一點。
這令她無法承受!她可以騙盡天下人相信她是一只出身高貴的天鵝,然而他卻永遠一眼便能認出她其實是只丑小鴨。
她無法承受這樣的事實
徐清曉閉上眼,一遍又一遍地彈奏著月光曲,直到這淡雅哀傷的曲調深深地攫住她,攫住她的心,攫住她的靈魂。
直到一聲急促而尖銳的嗓音喚回她恍惚不定的心神——
「別再彈了!」
她驀然停止在琴鍵上游移的手指,茫然抬頭望向那個忽然闖進琴室的男人。
「別再彈了,清曉。」他緊緊蹙著眉,眼底盛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第一次,她真正在他眸中辨認出某種感情。
「老師?」
「別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彈。」他語音沙啞。
「我彈得不好嗎?」
「你彈得太好了。」他走近她,俯視著她清秀的容顏,「所以別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彈,你會承受不了的。」
「可是」她茫然地仰首望著他,迷惘地眨眨眼。
他忽地伸出雙手將她嬌小的頭顱納入胸前,「听我的話。」他輕撫著她柔軟的長發,「別這樣折磨自己。你的琴音蘊藏著太多痛苦。」
她心跳加速,偎著他胸膛的感覺奇異地美好,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不規律的心跳,而他溫暖的氣息輕柔地拂過她的發梢。.她靜靜地偎著他,放縱自己靠得更緊更近,放縱自己呼吸著他身上獨有的男性氣息,感受著他胸膛不規律的起伏。
好半晌,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他的胸膛,抬起頭來。
然而當她的眸光凝向他,發現他目光的焦點竟是壁爐上那幅相片時,方才的甜蜜與眷戀霎時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種不可言喻的悲傷。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進來這間房。」她幽幽開口。
她低啞的語音震動了黎之鶴,他驀地轉頭望她,映人眼簾的是一張蒼白的臉龐,帶著濃濃的歉意,或許還有某種難以形容的神傷。
「你總是只站在門口,從來不肯真正走進來。」她深吸一口氣,「因為只有這間房里有她嗎?」
「她?」
「你的妻子。」
他只是瞪著她,默然不語。
「我早注意到了,這棟房子只有這里才見得到她的相片,其他地方都沒有,甚至感覺不到她曾經存在過」
他震驚于她的敏感,「她並不曾住在這里,這間房是我特地留給她的。」
所以琴室的風格才會和別的房間完全不同?因為這里是他特地依照死去妻子的喜好布置的
徐清曉搖搖頭,「對不起,老師,我不該彈那讓人難過的曲子我不應該只顧慮到自己的情緒,我沒想到這首曲子可能會讓你想起她。你一定很難過」
黎之鶴瞪著她,她像要哭了,眼睫可憐兮兮地眨巴著,細白的貝齒用力咬著蒼白的嘴唇。
「你一定很愛她,她是那麼漂亮的一個女人。」
「不是這樣的。」他有股想安慰她的沖動。
「都是我的鍺,我彈點愉快的曲子給老師听。」她望著他,神情充滿歉意又急于討好他,「我彈一些比較輕松的。肖邦的小狽圓舞曲怎麼樣?還是匈牙利舞曲?或者你想听魔笛里面的捕鳥人歌?這首曲子滿可愛的。」
她一面急急說著,手指一面輕滑過琴鍵,彈奏著輕快悠揚的旋律。
雖然曲調極為活潑,她演奏的技巧也相當不錯,黎之鶴卻笑不出來。
因為雖然她勉力想彈奏一首輕快愉悅的曲子,甚至強迫自己的嘴角拉起一絲輕快的微笑,他卻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拼命隱藏在心底的難過。
天!他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一個青春活潑的好女孩會讓他弄到這般境地?她的模樣像是承受了許多壓力偏偏又要在他面前裝得若無其事。
但他並非有意如此啊,他並不想要她背負這麼多重擔,他不想她這樣痛苦。
他驀地抓住她在琴鍵上快速移動的雙手,琴聲嗄然而止。
「清曉,別繼續了。」
「你說什麼?」她語音微顫。
「我們之間的協定就到此為止吧o」
她一驚,揚高了嗓音,「什麼意思?」
「你不必再接受我的訓練了,不必再勉強自己。」
「我不明白」
「我們的協定取消。」
「什麼?!」
「你放心,我還是會繼續照顧你的母親和弟弟的,也可以繼續幫助你念完大學。」
「這是什麼意思?你提供我經濟援助,卻不要任何代價?」
他默默頷首。
「為什麼?你不信任我可以做到嗎?」她緊緊蹙眉,說不清心內是何滋味,仿佛是極度的失落,又像滿心不服氣;「你不認為我可以成為真正的淑女,能打動你弟弟的心?」
「我相信你,可是」
「可是什麼?既然相信我,為什麼不要我繼續?為什麼要取消我們之間的協定?」她悲憤莫名,聲調愈來愈高,「你以為我會平白無故接受你的援助,卻不付出任何代價?我答應你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就算我再怎麼努力也達不到你要韻標準,我還是會做!這是當初講好的條件,不是嗎?」
「可是我不希望你變成現在這種模樣!」他也忍不住提高了嗓門,「我不希望這件事讓你那麼痛苦!與其看你這副樣子,不如取消這個協定!」
「老師」她怯怯地,似乎被他忽然的高聲吼叫震住了。
黎之鶴心神一凜,這才恍然察覺自己方才的失控。
怎麼搞的,他竟然對一個女人大吼大叫起來?他已經好幾年不曾這麼激動了,就算再怎麼憤怒、再怎麼心緒激昂,他總能輕易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輕易顯露,怎麼現在卻——
他瞠目結舌,茫然瞪著眼前這個也正怔怔望著他的女孩。
她竟有辦法輕易讓他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