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來氣質沉靜,待人又溫雅和婉,實在想不出她從前會是一個對下人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更不像是終日游冶在外的蕩婦。
「你猜得到是受了什麼刺激嗎?」
「不曉得。或許連恩白自己也不記得,那很可能是他還在嬰兒時期普遭受的打擊,一直潛藏在記憶深處。」
會讓恩白潛意識害怕至今的究竟會是怎樣恐怖的事?季海藍猜想著,卻怎麼也猜不出。或許正是因為她這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也不一定。
她端住瓷杯的手指不覺一緊。
「事實上,恩白會說話。」趙小姐忽然說道。
她揚眉,「他會說話?」
「我曾有幾次無意間听他自言自語,但他總是在看我來了後便住了口,之後不管我怎麼誘導,他都不肯再開口。」
「語莫知道這種情形嗎?」
「嗯。」趙小姐點點頭,啜了一口茶。她猶豫著是否要告訴柏太太當她告訴柏先生這件事時,他面上那種大受打擊的神情。他彷佛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恩白的不語癥。
「既然恩白會說話,那他為什麼不肯說呢?」季海藍喃喃地說,彎彎的柳眉緊緊蹙著。忽然,她揚起眼簾,熱切的眸光射向保母,「趙小姐,這段時間可以讓我同恩白多相處嗎?我想多陪陪他。」
她客氣的話語讓趙小姐受寵若驚,「當然可以,他是你兒子嘛。何況今天一整天你不跟他處得挺好?說實話,當我看到你與恩白在他房里玩得那麼開心時,還真忍不住驚訝呢。」她笑容粲然,「恩白不容易親近人的,也很少笑得那麼開心。不愧是母子天性。」
「是嗎?」季海藍亦忍不住甜甜一笑,一對滿溢母性的眸子不自覺飄往躺在一旁沙發睡覺的恩白,這才發現那孩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了,正張大一雙靈氣的眼瞳直盯著她呢。
「恩白。」她立即起身,走向他伸出雙手,「讓媽媽抱抱好嗎?」
他眨眨眼,彷佛還沒完全自睡夢中清醒,然後朝她伸出胖胖的小手。
季海藍深吸一口氣,頓時柔腸百轉,淚意亦涌上眼眶。她抱起他,親親他柔軟的頭發,將臉頰貼住他的。
他終于肯讓她抱了,終于不再害怕地,看她的眼眸也漾著微微笑意。
趙小姐微笑地看著這一幕,她可以感覺到柏太太是真心疼這個兒子的。若是柏先生也肯這樣真情流露地親近恩白就好了,他或許就不會──她搖搖頭,甩開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悄悄退出琴房,留他們母子獨處。
季海藍根本沒注意到趙小姐的離去,她的全副心神都在懷中的小家伙身上。
恩白忽然自她懷中抬起頭,指指琴室正中央一架酒紅色的演奏琴。
「你想玩嗎?」她微微笑著,抱他坐上鋼琴前黑色長椅,替他打開琴蓋。「恩自小小年紀就會彈琴啊。」他搖搖頭,小手牽起她右手放到閃閃發光的琴鍵上。
她一驚,「你要我彈?」
季梅藍猶疑了,兒子的期望很明顯,他希望听地彈琴。
但──她會嗎?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從前會不曾彈琴啊。
她在恩白身旁坐定,修長的十指規規矩短地擺上琴鍵,先緩緩地、嘗試著敲了幾個音。
然後就像魔法一般,她漂亮的手指自動飛舞起來,跳躍出一串又一串音符。那輕快的旋律,她一百到十幾秒後才忽然記起,原來是電影「真善美」中的配樂「Do─Re─Me」。
她會彈琴!雖然技巧似乎不是頂高明,但這首曲子在她的詮釋下依舊流暢自然。地快樂地敲著琴鍵,在演奏完整苜曲子後又再彈一周,這一次還加上了自己的歌聲。
「恩白,要不要跟媽媽一起唱?很簡單的。」
她對坐在身旁的兒子微笑,一面輕哼著旋律,試圖引導恩白加入。
起初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只靜靜地凝視著她;按著,他的情緒似乎也逐漸飛揚起來,唇漫泛起微笑,自喉嚨吟出高高低低的聲響,彷佛真的在與地合唱。
「好,再來是龍貓的主題曲。」她在兒子耳漫輕喊,「有沒有看過龍貓?」
他楞楞地搖頭。
「沒看過嗎?」季海藍微微擰眉.也忘了自己是從哪里得知這部卡通,只依稀有個印象這是日本出品的動畫,故事里有種中文叫作龍貓、很可愛的奇異動物。她一手敲敲自己的額,一面調皮地吐吐舌頭,「媽媽也忘了是從哪里看來的,下次去借借看有沒有錄像帶。」
她凝睇著恩白,發現他也正瞧著她,一直潛藏在他眸子探虛的憂懼似乎淡了,不再像昨夭她見到他時讓人不自覺地心痛,也不像昨晚還逃避她的關懷。
她知道他正一點一點逐漸對地敞開心門。
她忍不住心酸,又感到真誠的喜悅,「媽媽再多彈幾首給你听。」
于是,她一曲接一曲不停地彈著。奇怪的是,她毋需費力思索,一首首童謠或卡涌配樂就那樣自自然然從她指尖流泄。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覺得累了,抬高雙手伸了個懶腰,這才發現暖橙色的暮靄不知何時已悄悄自窗邊潛入,為原先明亮整潔的地板勻上一層淡淡的腮紅。
「已經黃昏了啊。」她喃喃自語,眸光一個流轉,正對一個怔怔站在琴室門口的縴小身子。
「恩彤!」她驚異地叫喚,猛然站起身來。
柏恩彤不發一語,呆呆地看著她,身上還穿著早上出門上學時穿的米黃色小洋裝,顯然剛剛到家。季海藍注意到她手中還提著一個精致的提袋,驀然記起李管家說過她今天上完幼兒園後還得去上鋼琴課。
這麼說,袋子里裝的是琴譜。
「恩彤,你想練琴嗎?」她小心翼翼地揚聲喊道,「進來啊。」
小女孩聞言一步步緩緩走近她,帶著點猶豫,「我听見有人彈琴。」
「嗯。」她點點頭,以微笑鼓勵她繼續。
「你會彈琴?」
「對啊。」
「可是姑姑說你不會。」柏恩彤皺眉,「姑姑說柏家每一個人都有音樂細胞,可是你卻什麼也不曾,所以……」
「所以?」
「所以你不是柏家人!」她瞪著她,語氣激烈,神情卻有些迷惘。「所以你才會想離開柏園。」
柏語柔!季海藍難抑心中一股忽然升起的怒意。她究竟是何居心,為何對一個只有六歲的孩子灌輸這種觀念?她是真那樣想,或只是故意引導孩子們憎恨她這個母親?
「可是我會彈琴啊。」她盡量使微笑甜美自然,「你也看到了。」
「但姑姑──」
「姑姑可能記錯了,媽媽真的會彈琴啊。」
「那你為什麼離開這里?」小女孩毫不容情地尖聲質問,季海藍卻听出其中隱藏多少怨懟,多少迷惑,多少受傷。
她心髒一陣抽痛,「我不記得……但我保證絕不是因為我討厭柏園,更不是因為不喜歡你們。」
「你騙我。」
「我沒騙你,恩彤。」
「你一定是騙我的!」柏恩彤激烈搖苜,「因為姑姑不會說謊!」
「恩彤……」季海藍難掩心中難過。
這孩子相當信任她姑姑,她愛語柔比愛她這個母親還多。季海藍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嫉妒,畢竟這三年來陪在恩彤身邊的是語柔,不是她。
她長長地嘆氣,將坐在椅子上一直靜靜凝視這一幕的恩白抱下來。
「你別踫他!」柏恩彤忽然怒聲高喊,一把將弟弟拉到自己身後,一副想保護他的模樣,「不許你動恩白。」
「我不是──」
柏恩彤根本不听她解釋,牽起弟弟的小手就往門外走,「恩白,我們回房去!」恩白回頭看了她一眼,眸光似乎戀戀不舍,但他並未掙月兌恩彤的手,乖乖隨她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