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鮑元一九九七年。
美國德州,休斯敦市立紀念醫院。
一身白衣的外科主治醫生透過鏡片看著神色陰楮不定的好友,眸色亦隨之轉深。他盡量輕聲地開口,不去刺激好友已然處于震驚狀態的情緒。
「是她嗎?」
柏語莫抿緊唇,方正性格的下頷一陣陣抽搐。他瞪著在床上沉睡的女人,最後一次細細打量她柔美的臉部線條。雖然有半邊臉頰因為燒傷毀了容,但另外半邊依偎在翠眉下羽狀的漂亮眼簾,直挺卻小巧的鼻子,以及兩瓣依舊和從前一般看來縴弱的美麗紅唇,卻仍清清楚楚地宣示她就是這三年來在他生活中消失無影的女人。
外表看來,她是個容顏清秀、楚楚可人的女人,但柏語莫卻知道那樣我見猶憐的菱唇可以吐出最惡毒、冷酷的言語。他冷冷地撇嘴。轉向十年前在美國求學時結識的至交好友。「是她沒錯。」他肯定朋友的疑問,冰涼的語氣不帶絲毫感情。
「語莫,她真是你的妻子?」醫生因他冷淡的語氣不解,「怎麼你看來似乎一點也不高興?」
「只要告訴找她現在的情況,伊森。」
伊森沉默數秒,思量著語莫見到妻子反應如此冷淡,或許是因為兩人感情欠佳的緣故;季海藍三年前無緣無故離家出走,或許正是負氣離去。不過既然好友不想明說,他也體貼地不再追問。
「你得先有個心理準備,語莫。」他讓語調保持平穩,「她失去記憶了,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事,也不曉得自己的身分。」
「她失憶?」柏語莫蹙起兩道好看的濃眉。
「她是昨天下午醒來的,護士小姐發現她情況不對勁,我替她做了腦部斷層掃瞄,發現有一塊淤血壓迫到腦神經。可能就是這個原因造成她暫時性的失憶。」
「你的意思是需要動腦部手術?」
伊森搖搖頭,「如果正常的話,淤血過一陣子就會散開了。」
「到時她就會恢復記憶?」
「我只能說一般情形是如此。」
柏語莫沉吟一會兒,「你們查到她在這里的住址了嗎?」
「沒有。當她因車禍被送來這里時,身邊的所有物都被燒得一點都不剩,我們找不到證件,通知警方也查不到有什麼可疑的失蹤人口。」伊森瞥向床上,除了為了讓語莫指認,特地拆下繃帶的臉部,她全身上下尚有許多處燒傷,原來一頭烏亮的長發也被剪得齊耳。「我想她應該不住在本市,或許根本就不住在德州。要不是忽然想起當年參加你的婚禮時曾見過她,我也不會打越洋電話讓你專程飛來美國指認。」
「嗯。」柏語莫點點頭。
氣氛再度陷入沉寂。
「怎麼樣?」伊森主動開口。看語莫這副漠不關心的模樣,莫非根本不想帶她回去?
「替她進行整型手術,務必讓她恢復原來的模樣。」
「換膚、整型,我們一定會為地做的。問題是──手術結束之後呢?」
「我會帶她回台灣。」他淡淡一句,神色不見一絲情感牽動。
「你決定帶她回去?」伊森微微驚訝,禁不住瞥向床上的女子,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然清醒,一雙大大的、蘊著驚慌的眼眸凝視著他們。
柏語莫注意到伊森的視線,隨著調轉眸光,正與她茫然失措的眼神交會。
那眼神失了從前的驕縱任性、銳利高傲,竟轉成全然的驚慌,全然的迷惘,全然的六神無主。她的眸光一與他相接,又怠怠低垂眼簾,蒼白的唇悄悄發顫。
他的心髒因之一陣拉扯,隨即又為自己竟有憐惜她的反應而深深厭惡。他受這女人的欺騙、侮辱還不夠嗎?竟還會對她有異樣的感覺!
他驀地一甩頭,收回定在她身上的視線,讓自己恢復成鐵石心腸。
「我把她交給你,伊森。」他冷靜地交代好友,「手術結束後我會再來,接她回台灣去。」
語畢,他堅定地旋身,適開步伐離去。而她只能躺在床上,無助他看著他僵直的背影。
他們說她名喚季海藍。
第一次听到這個名字,她只是茫然地瞪著夭花板,一點感動的情緒都沒有。
這三個字或許曾經對她有過特別的意義,如今對她而言卻只是個陌生的代號,喚不起她任何特別的回憶。
她完全想象不出擁有這個名字的女人會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她的個性、容貌、家庭背景,一切的一切。
她只知道,當她從昏沉的睡眠中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這家醫院,成了一個沒有記憶、沒有過去,連自己叫什麼名字也想不起來的女人。
最可笑的是,她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曉得,卻有一個丈夫。
那個男人──柏語莫,據說在台灣是有名的政壇新貴,是律師,也是議員。
奇怪的是,她對自己的名字沒有絲毫反應,反倒是听到這男人的名字時,一顆心怦然直跳。
她憶起第一次見到他時所感受到的震撼。他是那樣一個相貌英挺的男人,寬廣飽滿的前額,兩道有若刀刻的神氣眉峰,端正的鼻子,薄厚適中的嘴唇──那兩瓣唇看來多麼性感、多麼誘人啊,讓人禁不住想湊上前去好好親吻一番……她曾經與那樣的唇親吻過嗎?如果他真是她的丈夫,他們之間應該有某種程度的親密關系,但為什麼想象曾與他在床榻上親熱纏綿會是那樣不可思議的感覺?單單只是想象與他接吻,她的四肢百骸就沖過一股暖流,直欲把她的臉頰也燒起來。
但當她回神一想,臉頰的熱度卻又一下子退了,手心亦隨著泛起冷汗。那個男人,那個他們說是她丈夫的男人,看她的眼神絲毫沒有情人之間的纏綿悱惻,反倒極其冷淡,流露著清清楚楚的嫌惡。
他看來對她一點地不關心,甚至還十分痛恨她。
如果他對她還有一點點夫妻的情分,就不會在找到她後,還把她一個人丟在醫院里達一個月之久。這一個月來,她日日盼望著他會忽然出現就算沒有任何的問候與關懷,只要他能出現在她床前,讓她知道這世上不是只有她孤單一人,她也會感到稍稍安慰。但她日日盼到的只有失望,只有一日比一日更加的孤獨與寂寞,只有夜復一夜的心涼與心痛。
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活在這世上做什麼?她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一切了。一個失去自己的女人,而唯一找到她的親人竟對她如此漠不關心!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死于那場車禍,免得醒來還要受此遭人憎恨,受人忽視的折磨。
她眨眨眼,一顆淚不爭氣地滑落。
昨晚,照顧她的特別護士興匆匆地跑來告訴她,她的丈夫出現了,正和伊森大夫談話。她以為他在和大夫談完話後會來看看她,但她痴痴地等了大半夜,卻只等到護士一句「他和大夫一塊兒去喝一杯」的尷尬呢喃。
為什麼?他是她的夫婿不是嗎?為何對她絕情至此?
她一咬牙,忽地怒上心頭,一手拍開特別護士剛剛為她端來的食盤。
「季小姐!」護士訝然地望著她,一雙溫柔的灰眸中滿是不解。
季海藍咬住下唇,護士驚訝的嗓音讓她察覺到自己做了什麼,一時心有歉疚,「對不起。」
「沒關系。」她微微一笑,一面蹲收拾殘局。「我再端一盤給你?」
「不,不用了。我吃不下。」
「為什麼?」
「我沒胃口。」
「沒胃口?哪里不舒服嗎?要不要請醫生來看一下?」
「不用了。」
「我去請醫生。」
「我說不用了!」季海藍尖銳一喚,「我只是吃不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