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預感強烈到讓他的心陣陣絞痛。
「夢婷,夢婷……」他闔上雙眸,沉痛地呢喃,「難道我娶你真的錯了嗎?難道你已經開始後悔了嗎?」
在他們結束蜜月行程、回到台灣之後,他曾在無意間窺見夢婷的心事。
他並非有意的,只是那日他提早到家,她正在浴室洗澡;而他,就在她梳妝台發現那本《英詩選集》。
他知道她一向喜愛英詩,也知道她視那本詩選如珍寶;他無意去踫它的,但只匆忙一瞥,便讓他整顆心陷落谷底。
那本詩集翻開在亨利.萊特的「ALOSTLOVE」那一頁。
她用黑筆在最後一段粗粗畫了兩行線——
ILITTLETHOUGHTITTHUSCOULDBE,INDAYSMORESADANDFAIR——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在那更苦卻更親切的往日,我料不到會有這情形——
在一個已然沒有你的世界,我竟然還能夠存此身。就算他對英詩再怎麼生澀、再怎麼不熟悉,他都能輕易看懂這最後一段。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他從沒想到,夢婷對她的舊情人可能深愛到如此地步。
她覺得生活索然無味嗎?失去那個男人的人生對她而言,是不是就只是無止盡的地獄?她後悔嫁給他嗎?甚至恨他?因為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舊情人,所以昨晚才會突然歇斯底里起來?
他該怎麼對她才好呢?怎麼對她才不會令她離他愈來愈遠?怎麼對她才能令她忘了那個男人?
她能忘了那段過往嗎?
「海平。」
有如春風般的溫柔呼喚流入季海平的心頭,他偏傳過頭,望入汪夢婷湖水般盈盈的眼波。
「在想什麼?」她輕移蓮步,端著托盤走到他面前,將一碗熱騰騰的面擺在書桌一角。
「沒什麼。」
她望著他隱在鏡片之後的眼眸,「已經八點多了,先吃一點東西好嗎?」
「也好。」他接過她遞來的筷子與湯匙。
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拉來一張椅子坐在他面前,「可以跟你聊一聊嗎?」
「當然。」他似乎有些訝異她這樣問,抬起摘下眼鏡的雙眸望向她。
她考慮著如何措詞,好一陣子才輕聲開口,「你一向很听從父親對你的安排……為什麼?海平,一般人不會這樣的啊,有什麼原因迫使你必須這麼做嗎?」「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你不像是這麼毫無主見的人啊!為什麼願意二十年來完全服從你父親的吩咐呢?即使是不合理的要求,你也逆來順受。」
季海平探探凝視著她,她指的是答應娶她的這件事吧。在第一次與她共餐時,她曾提過這個問題。當時他巧妙地閃避,但今晚——
「你——」汪夢婷的語音像在嘆息,凝視他的眼神卻異常溫柔,「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存在嗎?害怕自己在這個家成為一個負擔,所以才盡力達成你父親所有的希望?」季海平的心如遭猛烈撞擊,呼吸一陣不順,一向波瀾不興的眼眸流動著微微的震驚。
是這樣嗎?從他住進季家開始,就一直乖巧地听從父親的每一個命令,是因為他害怕自己成為季家的負擔?
母親自殺前的最後一番話驀然在他耳邊響起︰
你一定要做個乖小孩,听爸爸和阿姨的話哦。
因為遵守對母親的承諾,所以他才對父親百依百順?
季海平心中思緒翻涌,捉模不著邊際,臉上第一次呈現出近似于迷惘的神情。
他那有如迷路小孩的無助神情讓汪夢婷心中一陣抽痛,她知道自己已挖掘出他多年來藏在心底探處的脆弱。「已經夠了,海平。」她禁不住伸手輕撫他的臉龐,「別再活在母親的陰影下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的母親離你遠去,並非因為你是她或季家的負擔,停止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吧。」
他怔怔地捉住她的手,「我用這樣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
「是啊。你記得嗎?你曾告訴過我,不需要介意別人的評斷。但你自己……」
汪夢婷語聲瘖啞,眉尖亦緊緊地蹙著,「你自己卻拚命地達到別人的期望。」她的眼眶發紅,秀美的面容寫滿了不忍與痛楚,「你甚至不允許自己對任何事物產生渴望,不允許自己擁有任何東西……」
一個不滿十歲便失去親生母親的男孩,住在陌生的家庭里,有一個嚴厲的父親、冷淡且憎恨他的母親,以及一個任性的弟弟。
他是如何拚命地想求取這個家庭的認同,想討好這個家的每一個人啊!她幾乎可以看見他那張小小的、渴求親情的臉龐。
所以,他才會習慣性地服從父親的要求——甚至從不明白這麼做的原因。
汪夢婷深吸著氣,漸漸地了解這個曾在京都遭到喪親之痛的男人,了解這個從九歲開始就封閉自己內心的男人。
雖然她踫觸到的只是這片汪洋大海的一小部分,但只是這樣一小部分就令她心酸不已,卻又讓她感到莫名的歡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強烈地渴望模清他的內心、看透他那雙深如汪洋的眼眸。
他不是那個她所愛的男人,卻是她的夫婿,是她想了解的男人。
今晚,她終于沖動地跨過了兩人之間的藩籬——是因為心痛,是因為傷懷,也是因為深深的感動。
因為他待她一直如此溫柔,即使她任性地對他耍脾氣,他仍為了她的願望不惜與父親爭論。
「你哭了。」季海平像忽然從紛亂的失神狀態中驚醒,溫柔地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珠。「你總是這麼善感嗎?」他嘆息著,「這麼容易為他人而激動、這麼善良——」她閉了閉眼,強烈地感到後悔,「海平,我昨晚真不應該同你吵架的,你是那樣為我著想……」
「我不介意。」
「你總是不介意,總是如此寬宏大量,總是不肯為自己多加著想!你為什麼不自私一點呢?」她的淚水依舊不停地奔流,「為什麼在訂了婚約後還願意給我毀諾的機會?為什麼會娶像我這樣不如好歹的女人——」
他搖搖頭,捧住她的臉龐,專注地凝視她,「能與你共度一生,是我的榮幸。」
汪夢婷玫瑰色的唇瓣顫抖著,「我覺得我配不上你,不值得你如此溫柔。」
「別這麼說,配不上的人是我。」他低下頭,輕輕吻著她的眼簾。
汪夢婷卻仰起頭來,讓自己的唇卯上他的。
季海平訝異于她的主動,卻萬分欣悅地汲取她的甜蜜,輕輕地擦揉那兩瓣芳美。
「海平,以後別對我這麼好。」她在吻與吻之間輕聲嘆息,「我做錯了事就罵我,別對我那般客套,彷佛當我是客人。」她忽然離開他的唇,霧蒙蒙的眼眸柔情似水,「我是你的妻子啊。」
罵她?他怎舍得!就連稍微大聲吼她一句,他都不敢啊。
她是那般細致縴弱,像晶瑩剔透的玻璃女圭女圭,他只怕稍微大聲些她就碎了。
不,他永遠不會罵她、吼她的。
他凝望她良久,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卻什麼也不說。
然後,四瓣唇再度密合,這次由他主動。
「辛苦你了,夢婷。最近總讓你陪我加班到那麼晚,真不好意思。」
汪夢婷從凌亂的辦公桌上抬起頭,對滿臉歉意的好友兼上司微笑,「別介意,宜和,創業維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