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琳開始祈禱。
他好冷,但肌膚卻好燙。吞咽讓他感到疼痛,每當他吞咽時,耳朵就像著了火一般。他正躺在堅硬的東西上——地面?或石頭?
他們在對他做什麼?他死了嗎?或是他們以為他死了,但實際上他卻還活著?
這里是天堂嗎?他的皮膚太燙了,這里一定是地獄。他不能動彈,無法命令自己的手臂或是雙腳移動,他的身體完全不听使喚。怎麼回事?
好熱。然後熱氣忽然消退了。迅速地消退,太迅速了,他變得好冷。
敖近有一個女人。
伊麗?不,她正低聲祈禱著。一位修女。
他的雙手被拉向兩側,跟基督的姿勢一模一樣,他預期隨時會有釘子釘進掌心里。
熱氣回來了,然後又消失,但他並不覺得冷。
體內出現一陣奇異的感覺,幾乎像是被雲層包圍一般,又像是被天使帶領著。他的脖子依然灼痛,喉嚨也很緊,但疼痛變得較為舒緩,似乎全身皮膚都已經月兌離了。
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沖刷過,不是血液,而是某種潔淨的液體……涼爽,如同聖水一般的液體。
身體漂浮了起來,變得很輕、很輕,比包圍著他的空氣還要輕。像是一根羽毛。一顆星辰。或直沖雲霄的飛鷹。
疼痛消失了,迅速到他幾乎要懷疑它是否存在過。
然後,他沉入了夢鄉。
黛琳坐在木凳上,雙手支著下頜,倚在窗台上。這是她所僅存的生命力了——卷曲腳趾的能力,她感覺非常疲累、麻木、恍若無骨地酥軟。
她瞪向東邊樹林頂端的地平線,初升的太陽開始將天空染成野石楠的顏色。黎明之前,有一段時間是完全靜止的,這一刻里全世界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在沉眠之中。
除了她。
最後她挺直身軀,伸手關上窗子,轉過身。英格蘭佬已經睡了,呼吸很平穩,睡得也很沉。他第一次看起來像在睡覺,而非將要死去。
治療人類真不容易。她站起身,踮起腳尖走過地面,在他身邊站定。看到他的臉色好轉,讓她的感覺好了很多。她第一百次端詳著他的臉,因為某種理由,她無法命令自己不看。也有一種力量,讓她就像徘徊在金盞草旁的蜜蜂流連不去。
他堅實的身軀佔掉了很大的空間,她想像著他走進一個房間會是什麼樣子。而就一個英格蘭佬來說,他確實有一張還不難看的臉。
他不像康洛斯堡那個害怕外婆的狄修士有一個蒜頭鼻,他眉毛很濃密,不像村里的一些農夫一樣稀疏。他的側臉讓她想起在亞伯丁的修道院看過,刻在門口的那些強壯、削瘦而銳利的國王頭像。
她喜歡他頭發的紅色,也記得當他越過河流時,陽光灑在上面,熠熠生輝的模樣。他長長的睫毛跟他的眉毛一樣,是暗紅色的,襯著他的肌膚,如同羽毛一般,她傾身,用指尖輕刷,確定它們和看起來一樣長。
沒錯。
她搖搖頭,理智似乎離她遠去了,大概是因為缺乏睡眠。
小屋里的氣溫很低,讓她打了個冷顫。她環抱住自己,搓揉著手臂,走向另一個角落里用干草鋪成的床。
毛豬已經香甜地睡著了,像以往一樣打著鼾。老鷹也在老地方——毛豬的背上睡著。她坐在干草床上,然後側身躺下,像新月一樣卷曲著,頭靠著毛豬圓鼓鼓而溫暖的肚皮上。
她輕嘆口氣,感覺自己真的睡得著了,然後拉上膝蓋,用裙子蓋住發冷的腳,最後將手塞進臉頰下面。
餅了一會兒,她便沉沉地入睡了。
洛杰醒了過來。睜開的眼楮感覺起來又干又澀,仿佛睡了一整年。他花了好一會兒,才讓視線變得清楚。雖然房里很暗,但他還是瞪著上面的橫梁和茅草屋頂看。
他在哪里?
他迅速住兩則察看,將整個黑暗潮濕的房間收人眼簾,空氣中飄散著農田、泥土、異草和鮮花所混合的氣息。看起來像是一間小屋,基礎是田間的粗石,牆壁則是用細樹枝和泥土砌成的。
他試著抬起頭。
喉嚨附近忽然一陣灼熱的抽痛,不僅是外面,喉嚨里面也一樣。
他申吟著。陌生、干澀的聲音自己听起來都覺得怪異,聲調緊繃,感覺起來浮腫而沙啞,彷佛是吞了一顆蛋卻卡在聲帶上似的。
那根繩子。
天哪……
他不得不再次閉上眼楮,所有發生的事以一種恐怖的方式迅速涌回腦海。
天色已晚。我跟隨著那個女人和那匹阿拉伯馬,進入了密林中。這里暗得像是皇宮里的地牢,而且比里茲城的迷宮更錯綜復雜,四周都是些沒有出路的小徑。我走過一條又一條,手里高舉著劍,劍柄的雕飾深印進掌心中。
都是死路。跟死路一樣多的還有由荊棘和矮叢攀成的樹籬,糾纏的植物根本劈不出一條路。這里讓我想到地獄,連靈魂都會迷失的地方。
有人在叫我。低沉的聲音不像是這個世界的東西,而是從天堂來的指示。
叫喚我的聲音又出現了,但這次它變成來自地獄的聲音。
某個東西從背後攻擊我。
餅了多久了?我不知道。當我醒過來時,便被繩子綁住了,眼楮也被遮住,只看得到一片黑暗。我感覺到頭似乎往後仰著,然後便領悟到自己正在一匹馬上,一匹直立的馬。
天哪……一根套索緊緊地綁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能滑下馬鞍,不能讓自己被吊死。我拚命與綁住雙手的繩子奮戰。忽然間,四周充滿了邪惡、飄渺的笑聲,在我的腦中和耳畔回蕩。我在作夢嗎?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
但它的確是,恐懼像冷汗一樣迸出皮膚。
這不是夢,我就快要死了。
有人站在附近,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而奮興的呼吸。我可以感覺到圍繞在周圍的邪惡,穿透空氣、踫觸到肌膚的邪惡,真切得幾乎可以聞到,就像你可以聞到腐肉的臭味一般。
身體深處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凍結在血管中。我認得這種感覺,像總是在戰場上警告我有人想偷襲的直覺一樣。
「我是費洛杰爵士,為愛德華王所保護。」
沒人回答我,同樣的笑聲再次響起。
然後我感覺到、听到了——在馬臀上的那一記不祥的拍擊聲。
我在掉落,緩緩地、遙遠地,仿佛這真如我所希望的︰是一場夢,並不是真的。而我希望能醒過來。
我是清醒的。
繩索切斷我的呼吸,身體和鎧甲的重量將我往下拉,拉向死亡和地獄。
我吸不到空氣,掙扎著,然後開始扭曲。胸部鼓起,里面的空氣無法排出,就要爆開了。頭也跟著脹大。我快死了,什麼也做不了,因此我不再掙扎,等待鼓脹的空氣讓身體爆開,接著,我就死了。
但他沒死。他眨眨眼楮,瞪著上面的屋椽,心髒在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著,宣告這個事實︰我還活著,還活著,還活著。
他可以感覺到皮膚表面滲出的大量汗水,鮮明的記憶讓他再從頭到尾經歷一次相同的恐怖。
有人想吊死他,而且他的脖子和喉嚨依然可以感覺到灼熱的疼痛。他不可能是已經死了,還感覺像是死過一般;只有活人能感覺到這種地獄般的痛苦。
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試著抬起頭。不行。他試著移動腳,也辦不到。
他被綁在地面的木樁上,一陣狂怒忽然在體內涌起,他開始用力拉扯繩子,拱起背、試圖掙月兌。
他試著發出聲音,大叫、嘶吼出聲,但除了半像是咆哮的奇怪聲音外,什麼都說不出來。所有的話都被喉嚨中的那顆蛋卡住了。脖子的內外部都既疼痛又浮腫,憑感覺,他就可以知道當時繩子綁在哪里,被緊綁過的痕跡還留在肌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