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父親知道你現在——」婉蘭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她是真心的為我感到難過。
「我很好。」我不想多做解釋,也不想她再為我做無用的費心。
「不!他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傷心的。」她搖頭,臉上哀傷的表情已恢復了平靜,目光很柔和,也很堅定,「愛麗絲,讓我照顧你。」
婉蘭的意思是要我回美國去,修氏企業的根基在那兒,她會給我應該有的生活。「你也知道,嘉誠離開了。」她艱難地咽著口水,如果我願意幫她,她會更高興。
「倘若你不願意去美國,我希望你能幫我管理台灣的業務。」她體貼地建議︰「我老是台灣、美國兩邊跑也不是辦法,你若是肯替我坐鎮就好了。」
台灣的分支?
婉蘭苦笑︰「你曉得嗎?我跟嘉誠的婚姻——就是這麼跑丟的。」
我婉拒了。
「你把全部精力花在一個孩子身上,為什麼不為多一點人服務。」她動了疑心,不斷追問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她才不過卅歲,已經像個老婆婆了。
我不再回答,這幾十分鐘內,我已說得太多,如果可能的話,我情願我們沒有再見過面。
由于我的沉默,婉蘭也沒辦法再問下去,分手時,原先見面的喜悅也完全消失,只剩下成人間的無奈,對往事的唏噓以及彼此的疏離。
我們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關系又那麼特別,但一切已成了追憶。
我們——都長大了。
※※※
這天早上的課程是講解台灣古地名,有些東西不是四平八穩的印在教科書上,但卻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孩子應該知道的。
早一點告訴他,比三歲時就讓他背對六個英文字母更重要些。
我從三貂角、九份、基隆一路講下來,他的興趣十分高昂,有時候重復我念過的,比如「艋胛」、「葫蘆墩」,這些都是原著民的取名爾後漢譯的。
「雞籠」他吃吃地笑,念到「天母」時,更是笑不可抑,「听無!听無!」
等他笑夠了,我還會告訴他,嘉義從前叫打貓,而打狗就是高雄。
他大笑時候的樣子,跟祖英彥年輕時十分酷似。
祖英彥現在已經不笑了,至少我看到他時,他沒有任何笑容。
也許,他沒有機會練習。
小小孩愈來愈開明、般若居居的氣氛也比我初來時好得多,即使方東美仍然我行我素,可是般若居比從前有生氣,連佣人都來跟我說,老師,你來了之後我們這里不一樣羅!
我不相信自己能改變什麼,原有的氣氛也不是我能改變的,但我願為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修婉蘭從園子的另一頭走過來,神清氣爽跟我們打招呼,蹲和小小孩談話,不知道為什麼,一向看到陌生人也不怕的小小孩,卻顯現出畏懼的樣子。
不過修婉蘭不泄氣,她仍微笑地逗他,小小孩不理她,自顧去蕩秋千。
「你看!你看!我快飛到天上去了。」他興奮地對我大叫,可是始終都沒有對婉蘭表示出歡迎的樣子。
「他怕生,以後就好了。」婉蘭也看出來,倒是不以為意。
不過那也只得等下回了,她來台北已經一個禮拜,非回去不可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雖然當著保母、佣人不好明說,但她是在暗示,如果我改變了主意,現在還來得及。
小小孩的聰穎超過我對他的了解,連佣人都听不懂婉蘭那些巧妙的話,他卻表現出激烈的反應,用力抓緊我的手,小臉掙得紅紅的,瞪著修婉蘭。
「他舍不得你呢!婉蘭輕輕拍他︰「阿姨還會買很多禮物,你也喜歡阿姨吧!」
小小孩做了個鬼臉,跑掉了。
我從心到身,有一陣細細的電流通過。
「跟你相處過的人,很難不喜歡你。「腕蘭說︰「你看起來冷漠但是心卻比別人真誠。
她——指的是誰,修澤明、小小孩、祖英彥,還是她自己?
她不可能喜歡我,在她得知她父親愛我之後,她怎麼還可能喜歡我。
小小孩跑了回來,一張小臉跑得都是汗,伸手死命的拽我,我雖然被他拽得幾次要跌跤,但心里的踏實與滿足是前所未有的。
我也總算明白,為什麼當有苦難來臨,做母親的總是要擋在孩子面前,甚或犧牲生命,那不僅是生物為了延續族群的本能,也是愛。
※※※
婉蘭回去後,真如她所保證,托玩具公司送來禮物,其中一個大地球儀最獲得小小孩的歡心。
孩子完全被地球儀迷住了,我講解世界地理時,用心听講的程度只可以用「狂熱」兩個字來形容。
我慢慢發現,他喜歡的地區跟永昌企業在世界的分布點完全吻合,他從沒有提過「父親」這兩個字,可是他父親會去的地方卻是他關心的重點。
方東美也來看過這個地球儀,她是听說婉蘭送禮物給孩于特地來看看的。
她並不關心孩子,關心的是將來和婉蘭見面時要說的場面話。
小小孩看見她下樓非常高興,自戒毒回來後,她不是出去應酬,就是買東西,即使在家也不得閑著,不斷有旗袍專家、美容師、按摩師上門,原本得靠大量化妝品的皮膚,現在隨時都是容光煥發。
她的身材也因有氧老師的指導而有顯著進步。
但這一切,對她的婚姻並無任何幫助。自舞會後,祖英彥沒有在般若居露過面,根據這一期的財政雜志內幕報導,自從祖老夫人去世後,他在接班上並不是百分之百的順利,方東美雖然不管事,公司里卻還有一個擁有少數股權的親戚——陸銀龍。
陸銀龍沒有任何經營的本事,卻很擅長扯自己人後腿,不時制造些情況使人疲于奔命。
祖英彥起初不曉得是誰在內神通外鬼,吃了不少暗虧,後來查出來了,想盡辦法才把這個搗蛋鬼請走。
祖英彥在合並方氏與永昌時,也花了相當力氣與時間,人事、經營才上軌道,現在正是他沖刺的時候,不能常常來般若居,也有情理可原。
方東美來教室時,只能用「驚艷」兩個字來形容。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樣美,打扮更可以打九十九分,一襲聖羅蘭的緞紋風衣,微帶男性化的帥氣剪裁,讓人耳目一新,也完全顯出她的縴細。
我不知道祖英彥為什麼能對她不動心。
小小孩見到母親來看他上課,很是親熱,但再也不像從前那麼粘她了。
方東美又坐了一會兒,到保母帶孩子去吃點心時才離開,她走了很久,教室里還蕩漾著她的鈴蘭花香水味,女性的、優雅的、無所不在的香氣。
也像是死亡的幻影。
我打開了窗戶,趕走這無稽的感覺,我一再教自己不要這樣想。
只不過是巧合罷了,方東美用的,正是婉蘭母親愛用的香水,並沒有什麼。
回過頭,王美娟站在我後頭。我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但我不怕她,不管她知道了什麼,我都不怕她,可是她的眼神讓我知道麻煩來了。
她走到我身邊,陰側側地說︰「我知道你!」
是嗎?她知道了什麼呢?我的本來姓名?孩子的生母?修婉蘭的朋友?還是祖英彥的初戀情人。
或者,她一項也不知道,只是在唬我。
「你很有辦法嘛!」她見我不理,又逼近了一步,破壞了所謂安全距離。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冷靜地看她,並沒被她逼退一步。
「真的不懂?」她哼了聲,陰險的揚揚眉,「你以為你還可以——」
她住了口,我順著她的視線往門口看去,保母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