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秦阿姨在冥冥間仍保護著我,就如同她從前時時照顧著我,但我想起她
時已不再像昔日般能激起我的心頭酸意。她太精明了。
或許是我太蠢。
我相信任何人。
但我又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她?我愛的兩個男人都是她的孩子。
而且,殘酷的現實並不是她造成的。
是我自己。
我走到露台上,台北的早晨正在薄霧間蘇醒。
電話鈴響了。
我不去听,我知道那很可能是慕塵,但他已沒有任何理由來打擾我。
鈴響了一聲又一聲,久久才止息。
我下樓吃早餐。
有個人坐在角落里。
是梁光宇。
他真神通廣大。
也許雇了私家偵探來跟蹤。
我不再惱怒,只可憐他。他弄錯了對象,最終的結果也將是一場空。
我假裝沒看到他,去自助餐台取自己的菜。
「早。」他走到我的桌邊,「我可以坐下嗎?」
「那是你的權利。」
「你考慮好了嗎?」
「我答應你的聘請。」
「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很需要出去透口氣。」
「你願意幾時動身?」
「愈快愈好。」我嘆了口氣,「我的護照是現成的。」
他很滿意。
「我派人替你準備其它的,一辦妥我們就動身。」
「有一件事我們得先說好。」我說。
「我知道,你否認是我的女兒,我會像照顧員工一樣待你。好嗎?」
「希望如此。」
我只在女青年會住了三天。
梁光宇果真神通廣大,除了護照是現成的,出入境紙、機票、簽證,全在三
天之內辦妥。
這樣也好,上天派他出現來幫助我——一去,不再回頭。
阿唐和田蜜一再表示要來送我,我都拒絕了,既然要走,就不必再留下任何
羈絆。
梁光宇對我干脆利索的作風很表滿意,他一再暗示,他自己就是這種人。
我假裝沒听懂,我去日本只是作他青山別墅的設計師,而非擔任親人的角色。
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我們像幽靈一樣降落在成田機場,沒有任何歡迎我們的人。
是我這樣要求梁光宇的,我告訴他,如果我看見一大堆人來,我會掉頭就走。
他依了我。
其實我根本沒有權利這樣做,我的表現也只像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但我的神
經太脆弱了,任何一絲的刺激都會令我崩潰。
丙然到了東京的當晚,我就生起病來,我咳嗽、頭暈、發高燒。
仿佛我強忍著的苦痛到陌生的地方後,就一下子爆發了。
昏睡中,我勉強能辨識醫生來了又去,去了又來,而梁光宇始終坐在我的床
頭,不斷地用冰袋替我敷額,監督護士以酒精替我擦拭四肢。不知怎麼的,我在
病痛的煎熬中,听到他低沉的嗓音竟也感到了很大的安慰。
我在昏沉中想起了秦阿姨去時,他也這麼的照顧我。
並非我不感恩,如果我有幸,我真希望能是他的千金,只可惜我不能昧著良
心去冒認。不過我仍然可以努力,努力使自己盡快起床,不再讓這個可憐的老人
擔心。
他可是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哩。
好幾天後,我試著下床,居然能辦到了,我很高興。站在窗台前眺望風景時,
我暗暗立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讓任何事物傷害我,更不會被擊倒。
從前的我、往事、全都在風中消失吧!
我閉上眼,不禁覺得熱淚盈眶。川端康成不是說過——女人能夠流淚也是好
事嗎?
我總算體會出他的話了。
「江小姐——」梁光宇敲門。
當他看見我站在窗口時,初起有些驚奇,但立刻就露出欣慰的笑容。
「梁先生,我的工作什麼時候開始?」我也同樣的向他微笑。
青山區到處是高級別墅,有的即使在設計上已不能算是新穎,但保養得都很
周到。
「這是我在日本買下的第一個房子,我太太喜歡。她說這里使她想起陽明山。
她的出生地是陽明山。」
「但是這里並沒有山啊!」
「山在她心里。」他語重心長地說。
梁光宇是對的。每個人的心中都應該有一座山。
屬于我的山,應該是星辰居吧!
「20年前我們買下這兒,可以說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梁光宇親自用鑰匙開
門,跟我在一起時,他盡量不帶隨員,如果需要秘書時,他教他們在車上等。
「為什麼?」
「那時候我們在日本才剛剛有一點頭緒,要買這麼大的房子還是太吃力了些。」
「你跟梁伯母的感情真好。」
「她是個好女人。」他的眼楮微眯起來,不勝感慨地說,「能跟她過一生,
是上天的恩賜,也是我的幸運。」
但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但願天下的夫妻也都能是神仙眷屬。
「我太太生前愛種花,你看,這—大片花床都是她親自栽培的。」
我並沒看到什麼錦繡,偌大的園中所擁有的,只是荒草。這房子,已經太久
太久沒有人來整理了。
奇怪的是梁光宇竟仍看得到園中當年的繁華!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那邊的玫瑰是真正大陸來的種,你知道嗎?只有大陸才有那麼好的玫瑰與
茶花……」他指著仍開在他幻想庭園中的花。
也許,那就是愛。
愛是永遠不凋謝的玫瑰。
「冬天水仙會開,白色的花瓣、金黃色的蕊,一開就是一大片一大片……」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了,輕咳了一聲︰「梁伯伯,我們進去吧!」
我不得不打斷他。他老沉浸在幻想中,非常危險。人,總不能為了失去心愛
的人而不繼續活。
活下去,也是一種道德、一種責任。
「我說了些什麼?」他一下子醒了過來,茫然地看著我。
「你沒說什麼。」我輕聲回答,心緒一下子被溫熱的液體漲得滿滿的,不論
他是誰,我都不願再以冷漠相對。
「對不起,我最近老這樣,糊里糊涂的,就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去……也許真
的是老了……」
我微微的對他笑。
慕竹去時,我也像他一樣,常常分不清眼前的事物是現實還是回憶。
但那樣的悲傷,我不準它再來。
整幢房子是木造的,十分考究,只可惜管理員並不勤快,除了花園的荒蕪,
屋內還灰塵遍布,竟還有漏水的痕跡。
我替梁光宇心痛。
可是他有不同的看法。
「除了屋子的外殼不更動外,我要你重新改造這屋子。」他說。
「但——這不是梁伯母生前最喜歡的嗎?」
「如果她知道是你來改建,她會更喜歡。」
我沒有和他爭辯,假若他認為自己是對的,那就讓他這樣認為吧!
我以前想堅持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後我能為這個不幸的老人所做
的。
我願意全力以赴,那也同時解月兌了我的困境。
樓高一共兩層,第三層有個小小的尖頂,我打開閣樓時,才發現嗆人的灰塵
里,全堆滿了洋女圭女圭,大概有一兩百個之多,全以不同的姿勢坐在一層層的台子
上。
「這些女圭女圭全是我妻子買的。」他說,「她從到日本的第一天就在百貨公司
里買了第一個,她不曉得,她女兒永遠也看不見……她仍愈買愈多。」
我听了,一陣陣的毛骨悚然……
梁老太太的信心真夠堅強,她一直相信……她的信仰直到死亡依然不移。
沒有幾個人能這般堅持。
我把閣樓的門關了起來。
這些堆積在灰塵里的美麗洋女圭女圭像惡夢一樣困擾著人。
「它們——要保留嗎?」我問梁光宇。
「你認為呢?」他反過來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這些洋女圭女圭跟我的過去無關,也牽扯不上未來,他憑什麼問我。
「你不喜歡這些洋女圭女圭?」他又問,「我以為所有女孩子都喜歡洋女圭女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