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她方才昏睡時,他簡直有著見到白雪公主的錯覺。
「你是意大利人?」
「是!我來自翡冷翠。」
「名字真美!听說那是個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
「不然怎麼會誕生我這樣的天才呢?」卡地亞自負又幽默地攤了攤手。
大家全笑了。
「希望有一天你能夠去拜訪我的家鄉……」卡地亞一提起翡冷翠就興奮起來,一草一木都鄭重地介紹著,而在他又急又快的介紹中,只念過一年法語的想想只有吃力地听著,一句也插不進去。
傾听中,她想起了小老虎。
幼年的那個早晨,他曾對她提起過屏東,屏東只是在台南的最南端,她卻從未去過。那時,小老虎曾經保證︰「反正你總有一天會去的,你一定會長大,對不對?等你長大了,你媽媽就不會管你了!」
她現在算是長大了嗎?
巴黎和屏東究竟哪一個遠?
而此刻,卡地亞向她提起翡冷翠。
她終有一日會到那兒去嗎?
想想的心中浮起奇妙而又苦澀的情味。
「巴黎的大雪紛飛,處處洋溢著耶誕節的氣息,今天我和海穆騎自行車出去,在路上摔了一跤……」
想想嘆了口氣,把剛寫了兩行的信紙又給揉了,丟進紙蔞中去。
她很想把今天的所見所聞告訴小老虎,可是,他那別扭勁兒,說不定又以為她在炫耀了。
教她信上寫些什麼好呢?
一本信紙幾乎給她撕完了,總之,左也不對,右也不對,每一個想得好好的句子,一寫到紙上就會出紕漏……她真是怕觸怒他……
有人說,情書是天底下最自由的文學,只要兩心相知,海闊天空,什麼都能寫,什麼都能說,也什麼都寫了說了不會臉紅……
可是小老虎這個有多心病的家伙……
記得小時候打個這樣的迷語——什麼是天底下最大的東西?又什麼是天底下最小的東西?
那就是人的心啊!
雪仍然在窗外靜靜飛舞。
一陣困倦襲了上來,手足也有些冰冷,想想去把暖氣調得大些,然後攤開最後一張信紙。
無論如何,她都該上床了,這幾天的飛行,使她沒有機會好好休息,實在太累了。
她只寫了四個字,沒有上款,沒有署名。那四個字使她覺他們是一體,不分彼此,不分時空。他的心和她的心緊緊相愛。她這樣寫著︰「想想想你!」
寫完了,甜蜜也隨著升上無限的柔情,她折好信紙,寫好信封,放到枕頭下。
那是她的夢,少女之夢。
她要枕著這個夢慢慢地睡著。
她希望會夢見小老虎。
也希望小老虎同樣能夢著她。
「在翡冷翠,有一條河,就是著名的阿娜河……」講起故鄉時,卡地亞黑亮的眼中似有著一絲鄉愁。
「為什麼不回去過耶誕呢?」想想忍不住打了岔,這個下午,她又和海穆來拜訪卡地亞,離耶誕節只有兩天了。
「巴黎是全世界藝術家的集中地,沒有成功之前,我不願意回去!」
想想不明白他的想法,流浪的日子即使豐衣足食,也不見得會快活到哪兒去……或者,這就是民族性,環境背景所導致的觀念問題吧。
但,逃離了過去的生活,在異地就真能挖掘出真正的自我?期待著衣錦榮歸?
她希望她有一天能夠解答這個問題。
海穆正靜靜地在粘土台上煉土,煉完了,他開始踩動角落中的電動轆轤,拉一個花瓶的坯形。
他的動作很熟練。想想和卡地亞的談話告一段落後,就一面品嘗著香濃的巧克力,一面看他工作。
海穆在這方面很有天才,也具有優越的技巧,想想十分有興趣地注視著他每一個動作,在國內同齡的小朋友們,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得以發揮興趣與才能。這真是可惜,因為,這往往是培養自信最良好的方法……
卡地亞凝視著她的側影,心里十分微妙地有了愛慕的意識。她那樣的美,美得一絲折扣都不能打。巴黎的美女雖多,但她足以和任何一個抗衡。她清靈逸秀,四肢均衡亭勻,但眼中卻有種非常奇怪的野性。
他敢斷定,不出兩年,她必蛻目前還幼女敕的蛹殼,成為絕色。
那不止因她皮相的官能美,而是她足以燃燒別人靈魂的性格美。
他很懷疑,自己在短短的三兩天,是不是已經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
除了普湄湄和想想,盧塞爾先生還為了海穆的關系,邀請卡地亞來做客,一同過新年。
當卡地亞進屋時,想想發現了一件事,就是一向高傲冷淡的凱瑟琳,放棄了矜持和自負,十分親切地去迎接他。他的臂下夾著包裝得很好的禮物,想想有些想知道,他將送給她什麼?
凱瑟琳凝視卡地亞的眼神實在異樣,想想相信,不止是她,可能盧家的每個人都看出來了。凱瑟琳一反常態的嬌氣和做作,終于惹起海穆的不滿。
在凱瑟琳還想要在卡地亞的面前表現一番時,海穆以孩子氣的任性把卡地亞帶走了,說是要給他看新買的一套飛機模型。
客廳中只剩下盧塞爾先生、普湄湄、凱瑟琳和想想,凱瑟琳略為敷衍了幾句,便說要去廚房,告退了。這個想想更是孤單,因為盧塞爾除了禮貌性的塞暄外,一顆心似乎都放在普湄湄的身上。
這很好啊!想想心中暗自冷笑。
由這幾天的觀察,這對已經十多年沒見的老友,似是有說不完的話,談不完的掌故,雖然表面上仍維持著賓主關系,可是,內心恐怕已經燃起戀火了吧?
她自己談戀愛可以,那為什麼要拆散別人呢?
想想幾乎是以痛恨的眼光望著神采奕奕、豐韻優雅的普湄湄。
大家在屋外手牽著手,圍成圈圈,邊唱耶誕歌曲邊順著火堆走。
凱瑟琳姐弟唱法文歌詞,卡地亞唱意大利歌詞,想想唱中文的。凱瑟琳的聲音清越高亢,海穆的帶著男孩變音期的暗啞,卡地亞的則寬厚雄沛,而想想的柔美動听。幾種不同語言的歌詞配著盧塞爾先生的小提琴,充滿了異國情調。
普湄湄是唯一的觀眾,她帶美麗的笑容望著盧塞爾,好象是凝視心愛的寶物。
那笑容太明顯了。
想想在越來越快的歌聲中,被完全的歡樂緊緊包攏。
想想急于知道卡地亞送什麼給她。盧塞爾先生送她的是一瓶仙諾香水,普湄湄照例是瑞士手帕,凱瑟琳送她一個銀琺瑯瓖珠的粉盒,海穆的是一只他親手燒的上釉綠彩花瓶;現在,她接到卡地亞的禮物了。
模起來四硬硬的,中間部分柔軟。啊!她可以斷定這是一幅五號的畫。
丙然不錯,拆封一看,她呆住了。
畫中人竟是她自己。
她從沒當過卡地亞的模特兒,可是卡地亞畫得是這樣好。他畫得並不像,他只是準確地抓住了她的神韻和氣質;那稍帶嬌怯的手合在膝上,遙望著遠方。若有所思的表情……畫得不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神情?那雪白的大氅,墨綠色的背景,完全烘托她神秘的、東方的眸子,仿佛是深海下正有一簇火焰在猛烈燃燒……挺直秀麗的鼻梁有幾分任性,還有那小小的,只有朱紅一抹的嘴唇……
她把畫緊抱在胸口,一時真是愛得發痴。
她從不知自己是這樣的美。
那活生生的畫像,瞬間傳來愛與美的信息。
她閉起眼,朦朧中,覺得自身握住的,是世間上一向渺茫的幸福。
樓梯上這時發出了響動,她一驚,張開眼,看到呆站在那兒的,是面色蒼白,眼中射出嫉妒之火的凱瑟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