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湄湄由窗口鳥瞰,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西特島!深冬雪中永難忘懷的島嶼,她又回來了。啊!那最前端的是新橋,中央華麗的尖塔是聖夏特教堂,圍繞四周的是高等法院,右上方可以看到聖母院,過了建于十七世紀之初最古老的「新橋」,是羅浮爆,圖勒里花園,協和廣場,香舍麗榭大道。啊!凱旋門,莊嚴肅穆的凱旋門!
啊!……完美的都市計劃,那充滿庭園之美的聖地,古跡,星形大馬路……塞納河,整個西特島是浮在水面的果核。
巴黎是古城,具有浪漫文化氣息的古城。
但也是新的現代都市。
經歷兩千多年的歷史風雲,大地不變,巴黎的芳華如故。
普湄湄全身激動起來。
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曾有一個男人,在巴黎,在她燦爛的青春時期,走進她的生命中。
巴黎啊!她感到了生命朝氣的脈動。
許久不曾有的淚光也浮上了眼眶。
詩情畫意的雪景中,是追憶,是懷想,也是現實綺麗的世界。
如果當時不是為了抱著婚禮的憧憬回去,這兒便是想想所出生的城市哩!
她又傷感又悲哀地回首了。
飛機停妥了,人們相繼下來。
有人在雷布爾機場等她們。
這不是個新機場,但離巴黎最近,離巴黎市的北方只有十三公里。
當初普湄湄離開時,就是在此地登機,所以重回舊地,她選擇了它。
等她們的,是普湄湄十多年前的老友盧塞爾先生。
他的個子比一般法國男人高,而且具有英俊的外表和十分軒昂的氣概。來之前,想想只知道要住他的豪華別墅,但沒想到他竟這樣的英俊,他和母親熱烈擁抱時,真使她不自在。
當盧塞爾輕吻想想的面頰向她致歡迎之意時,她敏感又多疑地望望他又看看母親。
普湄湄經過了長時間的飛行,非但沒有倦容,適當的化妝反使妃子容光煥發,儀態萬千。
盧塞爾先生以豐盛的晚宴款待她們。
因為盧塞爾的夫人在前些年過世了,所以坐在女主人座位上的,是他十五歲的大女兒——凱瑟琳。
凱瑟琳長得非常美麗,但跟盧塞爾的長相並不相似,也許像母親?听說盧塞爾夫人是西班牙人。
凱瑟琳的態度並不可親,相反的,她禮貌得似乎有些敵意,自她們一進屋,想想馬上就從她的表情中發現了。
倒是凱瑟琳的弟弟,十二歲的海穆,對想想十分表示好感,一直向她打听有關中國的事情,他未來的志願是做一名歷史學者,所以他對中國的文化非常有興趣。
「我看你是對美麗的中國小姐有興趣吧?」盧塞爾幽默地替想想解圍,因為想想被他一連串奇怪的問題問得有些窘迫,而有限的法文單字又不夠用,「不過……」他假裝瞪了瞪海穆一眼,「你實在還早!」
大家都笑了,包括凱瑟琳,只不過想想覺得她杏仁形的西班牙眼楮中笑得冷冷的。
飯後喝過了茶,凱瑟琳就說有事先告退了,想想看著盧塞爾和普湄湄有說有笑,互訴別後,十分開心,一時也覺得沒趣。
「芙羅拉!」海穆一扯她的衣袖,「我帶你去走走好嗎?有好多東西給你看!」
她點點頭,無論如何,都要比悶坐在這兒好。
「會騎腳踏車嗎?」海穆問,和盧塞爾一樣的藍眼楮在閃光。
她點點頭。
「那你騎凱瑟琳的!」他帶著她穿戴好裝備溜進了車房。
外面飄起雪花來了。
雪。
白顏色的,六角形的雪。
她呆住了,剛才由機場來時她倦得在車中的暖氣里睡著了,根本什麼也沒發現,而在飛機上時,她倒的確看見底下的世界一片銀白……奇怪的是,普湄湄仿佛沒有看到漫天大雪,而叨叨念著凱旋門,聖夏特教堂,新橋……
但那時任她怎麼窮盡目力,都分不清楚覆在雪下的建築物……
「台灣下雪嗎?」海穆見她發呆,便問道。
「不!倒了高山。」她不顧寒冷,月兌下皮手套,伸出手掌去迎那潔白的飄雪。多麼的小又是多麼的柔……
未若柳絮因風起,撒鹽空中差可擬。
想想念著臨放寒假的最後一課國文……沒有想到,才一個禮拜,她就在迢遙的千里之外,完完全全溶入了詩趣的情境。圓圓的黑眼楮好專注好美。
如果其平也在這兒,那該多好!他一定會愛這雪國的!她內心有絲愧疚,他現在在做什麼呢?會為她的不辭而別忿怒或憂傷嗎?
他會不會以為自己是有意遺棄他的?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他態度那麼惡劣呢?
她深吸一口氣,重套好手套,跟在海穆後面把車騎了出去。
雪中的空氣甘香清新,並不如想像中那般濕冷,她「滴鈴鈴」地撳著鈴子,一時之間,所有的煩惱憂愁都在白茫茫的視野中消失了,心胸仿佛立即要融漾開來。
「小心,很滑噢!」海穆一邊在前頭引導,一邊高聲叮囑,長長的咖啡色圍巾被風吹得一飄一飄。
她笑了起來,追上去,和他並肩騎著。
「你看到前面那盞燈的光嗎?」海穆指著前面孤立在雪中的一幢房子,嘴中噴著白蒙蒙的霧氣道,「我有一個朋友住在那兒,他叫卡地亞,他喜歡畫畫,是意大利人。」海穆正說著,想想突然頭一歪,一聲尖叫,就自車上摔了下來。
第四章
好象是在另一個世界。
這樣的遙遠,這樣的空蒙。
想想困難地睜開眼楮,多麼奇怪的房子!四周都是松香水和顏料的怪氣味,而糟糕的是在她面前,還坐著個皮膚黑黑的大男孩,目不轉楮地看著她,她大吃一驚,嚇得坐了起來。
「不要怕,他就是我的朋友卡地亞,剛才你從單車上摔下昏過去了,是他幫忙我把你抬到他的房子來的,你還好吧?真高興你醒了。」海穆趕緊跳過來,擔心地瞧著她。
怎麼回事?想想搖了搖腦袋。
卡地亞對她微微一笑︰「你坐一下,咖啡好了,我去端過來。」
的確,松香水的氣味全被一屋子彌漫開來的咖啡香氣給壓下了,她貪婪地嗅著這香氣,覺得十分溫馨。
「我看你的眼楮!」海穆緊張地說。
她把面孔正對他,莫名其妙的讓他用根小手電筒往瞳孔照。
「還好!瞳孔沒有放大。」海穆松了一口氣。
「放大會怎麼樣?」她眨著被剌痛的眼球。
「那就糟了,如果再嘔吐的話,八成是腦震蕩。對了,你站起來走走看。」
她下了床,還好,除了有些酸痛,並無大礙。
蒙古大夫般的海穆這才松了口氣。
「你實在不該帶她在雪地騎單車的,又是晚上!」二十歲左右的卡地亞端著托盤,責備地走進來。他並不很高也並不很壯,可是全身充滿著活力,那張俊秀的意大利臉孔,生得十分羅曼蒂克,就像是羅馬神話中的特洛伊王子派里斯,突然在人間復活似的。
他在民族性的英俊中,還洋溢著藝術家的氣質與個性,使他看起來十分出眾。
「好些了嗎?」他放下托盤,對想想說,「喝點東西會好過一些,等一下你們兩個都別再騎車了,把車放在車後的行李箱,我開車送你們,好嗎?」
海穆聳聳肩,「芙羅拉,你覺得如何?」
「嗯!」她點點頭,剛才那一摔把她摔得七葷八素,再也不想逞英雄了,畢竟沒騎慣,如果再摔一次,那可是不好玩的。
她抱著滾燙的咖啡杯,瀏覽著四處掛著的畫。
「你是畫家嗎?」她問卡地亞。
「還不能算是,但總有一天我會是的!」卡地亞借著說話,好好把她打量個夠。不知為何,這個來自東方的女孩,竟令他怦然心動,她短短的黑發,美麗的黑眼楮,象牙般的富于彈性的皮膚,純白的羊毛衫……都使她的四周漾著淡淡的神秘氣氛,仿佛是自童話中走出的東方女郎,那樣令人充滿遐想……東方,地球之極!多麼不可思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