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辦法不要周亦來當我的助理,但他是跟定了我,不過我也有法子安置他,酒店有四百多個房間,我可以指派他專管地毯。
地毯也是一項學問︰他若能鋪好地毯,日後必也可以修成正果。
沈倍自告奮勇要做景觀工程、庭院、中庭、陽台全包了去。他有一個夢想,要把東京的圓福寺和京都的大仙院都搬來,做中國式的枯山水。
我由他,反正今天下午那本企副書已經作廢,既然秦公子插了手,最好一切從頭來過。
散會後,克麗絲汀在會客室等我。
「幾時來的?」
「你們的會可以開到二千零一年。」她抱怨,「把我都等老了。」
「人不工作才會老。你如果不回美國,應該找個事做。」我笑。「剛才李麥克問我,你有沒有意思來做公關?」
「不必了!」她連連搖手︰「一家子里有一個人在貴公司吃糧當差已經很好了。」
「你日日游蕩,當心變成廢物。」
「那怎麼可能,我只是在享受青春。」她是寓言中的蟋蟀,唱歌跳舞無所不能,不同的是,故事中的蟋蟀在冬日為無糧而哭泣,她卻在老年時擁有珍貴的回憶。
我坐上她的豪華香車,辛苦了一整天,不想再當司機。正閉起眼晴,她就告訴我︰「陳詩瑗打電話給你,她下禮拜一過生日。在碧富邑請酒,你務必要去。」
「饒了我吧!」我申吟,我是破壞人家夫妻和諧情感的罪魁禍首。
「她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她教你不用擔心,她已經和趙昌宏正式分居了,你大可放心。」
「分居?」我坐了起來,坐得太猛,差點沒把前額撞一個大庖。
「她說你對她的鼓勵很有幫助,她已完全想通了。」
克麗絲汀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婚姻專家。」
破壞專家!
我詛咒!下次再管他人閑事,一定先投平安保險。
她把車停在碧富邑門口。
「人家下禮拜請酒,你這麼早就到?」我奇道。
「沒有人請客,你連一杯咖啡也舍不得喝?」她瞪人,眼珠如鑽石閃開發光,我若是男子,吃她這一瞪,怕不立即銷魂蝕骨。
碧富邑的咖啡忒難喝,但我自己煮的也高明不到哪去,勉強可以將就。
只見克麗絲汀熟門熟路,她到台北不過半年,我跟她並肩齊行,倒像土包子。
變進咖啡座,她四處張望,似乎熟人不少,有那只在螢光幕上見到的電視紅星也跟她打招呼。
「阿周,好久不見!」她大剌刺的過去應酬。與她握手之人是華視武俠劇的當家小生,月兌去頭套換上便裝,更加俊逸。
我枯坐,喝便宜咖啡,見她談笑風生,如花蝴蝶,人生幾何,應如她般瀟灑,才不算辜負,但我若日日笙歌,恐怕會擔誤正事。
克麗絲汀不久轉回,告訴我阿周很想請阿姊轉台。
「這是咖啡時間,不接受晚點名!」我一口拒絕。
多少女子視周小生為白馬王子,只有這老女故作矜持,實在不識抬舉,克麗絲汀惋惜一番而去。
苦咖啡倒上第二杯,我的人生又逝去五分鐘零十秒。
這筆帳得記在克麗絲汀身上。
但自有不必枯坐的妙方。我的好處是絕不浪費光陰,打開了方才的會議紀錄,細細瀏覽。華麗酒店的外觀為圓頂尖塔的仿回教型建築,莊嚴而壯觀,花園及中庭是沈倍的餿主意,枯山水再加上內部強烈後現代設計,不知明日在華麗酒店開會時,秦公子如何作想?
說曹操曹操便到,一只大手掌拍上我的肩,吾人之靈魂給他嚇去天外天。
「這麼勤快?」秦大佑訕笑。
「你有何貴事?」我收起會議紀錄,這是敝公司的業務機密,不宜與外人同觀。
「想看看你,听听你的聲音。」他充滿感情的說。伊甸園的毒蛇想必也是這麼說,夏娃不察其因,終于偷吃禁果,害得人類永恆的淪落。
「我一天要見你幾次?」我沒好氣地把紀錄的拷貝收回皮包里,若是秦某人輕舉妄動,本人已有武器在手,隨時可以祭上血滴子取他性命。
「我的眼里都是你的影像,耳中充滿你的笑聲。」他更進一步的坐下來。
我想不出來他自何處背來此絕句,但篤定是爛詩。
「秦先生,碧富邑的位子很多,此處不是最好的。」我對他的不請自來感到頭痛。
「怎麼這樣小家器。」他笑。
我若是舉止失儀,必是因幼年遭父親遺棄,生活貧苦所導致。
「我有要事與你商量。」他說。
他的要事真多!此乃有錢人的好處,必要時鈔票漫天亂撒,小女子僥幸拾到幾張,便俯首貼耳,樂于遵命。
「你又有何處需要裝修?」我質問。這怪不得我,他害我工作勞累疲于奔命,自然不耐煩。
「我只是覺得我們之間的進展太緩慢了,現代人應該隨時代而加速過程。」
他提的是我們的愛情大業。
我只怕出師未捷身先死。
「你的蜜司很多,我不必加入獻祭的行列。」我掩住杯口,不讓侍者再斟第三杯咖啡,人生已太多的苦水,何必弄得晚上也睡不著買。
「你吃醋了?」他大樂。「我就知道你總會明白我的心。」他的心如時下流行的龐克頭,染得五顏六色,時髦但不實際,猛然獻出,只引別人驚駭。
「我今年已卅一歲了,家母盼望我早點成家。」
「現在已經沒有人演文明戲了?」我笑。
「你侮辱我,對你有什麼好處?」他傾身向前,清新的古龍水飄蕩鼻前,我打了個噴嚏。
「你使我感冒。」我冷冷地說。
「我永遠也追不上你,是嗎?」他換了個悲哀的笑容。
「閣下用辭不當,我們只是有業務上的來往,純屬工作範圍,並未追來追去。」
「我一直在追你,百分之百的真誠,但你一再打擊我,使我沮喪。」
他的不快樂,全是我的錯!
我瞪圓了眼楮。「秦先生,怕是你弄錯了。」
「可能吧!」他意興闌珊的點頭︰「你一直澆我冷水,是我自己不識相。該說的也全說過了,你實在不應該因我的真心而看不起我。我明白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來麻煩你。」
他站起來時,狠狠看我一眼。「我要忘記你。」他咬牙切齒地說。
他不是標準的公子。
楚留香只有一個。
而創造楚留香的人已經故去。
我心中充滿了失落。
克麗絲汀翩然回來時還在說︰「真奇怪,我剛才明明看見秦大佑進來,怎麼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了,難道是我眼花。」
早晨九點鐘,公司大批人馬殺到華麗酒店。
必文範率部屬嚴陣已待,獨獨不見秦大佑。
我方由李麥克出頭,公事公辦,爭執雖然激烈,但結果是圓滿的,我從未像這一刻的感激他。
某些時候,有個男人出頭是好的。
會議結束時,草約作廢,另換上新約。我心充滿寬慰。太好了,自此以後,再也不怕吃上偽造文書的官司,上回的約是克麗絲汀冒我名簽的,若有個閃失,我們姊妹倆很可能雙雙去唱綠島小夜曲。
中午,李麥克在啤酒屋設宴,與關文範把酒言歡。公司大小人等出席作陪,頭痛牙疼者一概不能幸免。
席間,上午劍拔弩張的氣氛煙消雲散,人人言不及義,喝便宜啤酒喝得大舌頭。
「我代表華麗酒店敬楊設計師一杯,能與楊小姐合作是我們的榮幸,祝我們合作愉快!」關文範一站起來,酒店的工作人員如風吹過,一片起立聲。
「好說!好說!多謝關經理給我們服務的機會。」黃鼠狼給雞拜年,可憐的雞還得暢飲黃湯,以示心無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