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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向幽蘭 第4頁

作者︰姬小苔

室內設計絕非等閑,有時候連男設計師都承認吃不消。

「這一行有趣嗎?」他又問。

有趣!太有趣了!我看他一眼。

有不少連鉛筆都拿不穩的女孩子,印了香氣撲鼻的名片自稱是設計師,才會發生大堆並不有趣的趣事,說給二百五听。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他追著問。

「不敢說喜歡,我尊敬我的工作。」我喝完了咖啡。

這是告退的最佳時機,我才預備開口說退席的場面話,一只大手掌往我肩上一拍。

「嗨!阿青。」是阿平,他趕來出賣我。「真巧,我們又遇見了。」

「我剛預備走。」我用白眼瞪他。

「為什麼急著走?我們四個人,正好搭伴去跳舞。」他訝異。

我看了一眼他的伴,高挑的汪小姐,三個月前我們曾見過,她還介紹過客戶給我,我向她點點頭,站了起來︰「我還有圖要趕,秦先生,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裝修府上。也謝謝你這麼好的晚餐。」

「阿青,不給面子。」陳中平賣友求榮,露出猙獰的面目。

「楊小姐累了,我送她。」秦大佑風度翩翩,不像陳中平那麼急著得罪我,陳中平白做了一次小人,正好襯托秦公子人格的高貴。

我一向喜與有高貴人格者交游。

「晚安!」白馬王子送公主安抵家門,非常之深情脈脈。

「晚安。」我自他金碧輝煌的場景中鞠躬下台,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連自己都覺得十分瀟灑。

秦大佑這人真也沒什麼不好,知趣有禮,懂得進退,很教人受用。

現代女子已不像母親那一輩時吃香,說句難听點的話,某些自以為頗有資格的男子,已學會不把女子當人,不但不識玫瑰花是何種植物,約會時更像談生意,約至某大飯店,听起來頗為風光,實際上的大場面是大廳的免費椅,其人若是屆時無法赴約,連苦咖啡都喝不到他一杯,更遑論秦公子如此之氣派。

「明天等我電話!」秦公子低聲地說。

我沒有承應,因為電梯來了,我笑眯眯地跟他揮手。

電梯在我那一樓停時,我已不再傷春悲秋,快步前去開門。

室內凌亂如故,河蚌女並未出現。

我手持掃把,開始檢閱。

當初買下這房子時,已是三房二廳的成屋。

岸過了第一期款,我就把班底拉了過來,除了廚房、浴室之外,所有的牆一律敲掉,敲了一整天,滿地的殘磚,整整兩卡車才運走。

「設計師要怎麼裝修?」工頭小陳問我,工人們非常好奇,他們跟著我,希臘式、羅馬式、美國式、法國式……全都作遍了,沒一次不听我罵人的,這次每個人都想知道我要怎麼折騰自己的房子。

「什麼也不裝,什麼也不修。」我承認,這是踏入這一行以來,最最痛快的一句話。

小陳看著我發呆,「就這麼大一間房子?」他問。

「這樣一整間屋子多敞亮。」

「可是客人來了多不方便。」

他還想著有場面。

「沒有客人。」我告訴他,這是我一個人的家,不是咖啡館。

「你自己是設計師,為什麼不設計設計?」他失望地說。

沒有人規定設計師不可以住狽窩。

我寫了大字掛在門上,筆暢墨酣,痛快淋灕,橫披——山水甲天下,上聯︰狗窩,下聯︰如歸。

然後開始做手工,先釘了個工作台,裝上電鋸,工余之暇,全耗在大捆大捆的木料上,書桌、坐椅……莫不手到擒來,整整做了三個多月,做得皮破手粗,發誓下次再也不找自己麻煩。

木工要求參觀,見到真章後,笑日︰「楊小姐真是個實在的人。」

怎麼不實在,連抽屜里的邊都貼的是柚木皮。

做得最好的是書櫃,到舊料行買的真檜木,老日本式房子拆下來的木頭,又干又漂亮,重新刨光後,可以當金子賣,識貨的人不多,給我揀了個大便宜。

百年紅檜釘出來的書櫃價值連城,才不辱沒這些年辛苦存下的原版書。

唯一買現的家俱是制圖桌,鋼版帶磁石的升降桌是隔海訂做的。

送來之後,十分滿意,要它高便高,要它低便低,人坐在椅子上可以不動分毫,犯不著去牽就桌子,弄出職業病來。

李麥克是個大騷包,親自設計的桌子陷害人人提早得六十腰五十肩。

如果給他見到我這張寶貝,怕不氣得他掉出眼珠子。

我在多如圾垃的物事上走著,仰賴小偷之賜,許多我自己都忘了的百年古物紛紛出土,別有一番新意。

電話響了,我連連跳過障礙物,才抓到手。

是李麥克。

「生意接洽得怎麼樣?」他中氣十足。話筒中鬧哄哄,大概又是什麼茶樓酒肆。

我告訴他剛遭了小偷,心情不好。公事明天在辦公室談,這是私人時間。

我等著他開口罵人。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正愁找不到借口離開惡魔島,他只要出言不遜,我便順理成章月兌離苦海。

可是他一句不吭,悻悻掛上電話。

他有千年道行,修煉得比鬼還精。

我打了個呵欠,鬧了一天,也夠累了,先洗個澡再說,才進浴室就覺得不對。

外面的凌亂是障眼法,偷兒的目標在浴室,我打開小櫥,果然不出所料,我藏在香皂盒中的一條項鏈不見了。

那人是我肚里的蛔蟲,知道來偷我的寶貝。

我的牙齒深深陷進了嘴唇里。

小偷要什麼東西都不要緊,都是身外之物,千金散盡尚且還來,但這條項鏈一旦被押被當了,就再也回不來。

再沒另一個外婆會給我了。

三年前外婆去逝時,親手給我的,我相信她還有話要跟我講,但我知道得太晚,護士太怠慢,趕到時她已不行了。

是睜著眼楮走的,手里緊緊捏的就是這個玉墜。

我跟她相依為命了廿年,沒想到連她給我的最後一點東西也保不住。

我嘆了口氣。

洗了頭,洗過澡,躺到床上,才發現自己心里的失落。

第二章

我睡到很晚才起來。

不是閑得沒有工作做。

俗話說︰債多不愁。就是這個道理。

李麥克沒打電話叫我起床。他深懂得放長線釣大魚,他固然不時要耍一下老板的威風,但他比誰都知道,把我逼急了,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懶洋洋地坐在窗格上,看街上的風景,從高樓往下望,只見車來人往熱鬧得很,卻一點聲息也听不到。

以前貪的是這份清靜,但今天早晨卻覺得一片死寂。

人生愈來愈無聊,但這也全是自己找來的。

生活沒有藝術,得怪自己。

打開門拿夾在鐵閘上的早報,竟看見陳詩瑗坐在樓梯上。臉上的濃妝也掩飾不了喪氣。

「陳詩瑗,你在這里干嘛?」我嚇了一跳,趕緊開門喊她。

她抬起頭來,身上穿的是袒胸露背的夜禮服,旁邊卻是一只大皮箱。

「離家出走。」她把大皮箱拖了進來。

「開什麼玩笑?」還記得她前兩天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參加她結婚七周年的慶祝舞會,我告訴她沒那個閑空,還被她大力奚落,今天卻落難至此,就是神仙從雲端掉下來也沒這麼快。

「不是開玩笑,我要跟趙昌宏離婚。」她一坐進了我的床,彈簧「嘎」地慘叫了一聲,她以前是個排骨美人,做了少女乃女乃之後,趙昌宏所有的投資都在她的身材上得到了彰顯,我敢打賭,她現在沒有六十五公斤,也有六十。

「七年之癢?」

「還笑!」她不滿意我的幸災樂禍。「我都快死了,你還笑得出來。」

我同情她,所以在冰箱中拚命搜尋,終于搜到了一罐蕃茄汁,趕緊倒在玻璃杯里,給了她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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