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地像母親。
「你媽回去了?」海倫跑出來。
「還不快去上班?」指著鐘給她看,「八點鐘了。」
「急什麼?開車過去五分鐘。」
「五分鐘?你會飛?還是車子有翅膀?」
「好吧!十五分鐘。我跟小露談得來,晚點去不行嗎?真可惡。」
「食國家俸祿,這麼不敬業,怎麼對得起納稅人?」
「又念經!」她捂起耳朵。
「有空的話,中午來吃飯。」
「心領了,今天要開會,有功夫吃便當就不錯了。」她懶洋洋地走了。
「海倫,謝謝!」
「謝什麼?好好照顧自己。」她擺擺手。「別讓人為你耽心。」
小露抱住她的腿,不要她走,癟著嘴要哭。
「海倫姊姊要去上班,你教大姊姊講故事給你听,她最會講故事了,能把黑的講成白的!」海倫對我擠眼楮。
「大姊姊,講故事,我要听黑的講成白的故事。」小露立刻來纏我。海倫月兌身而去,笑得什麼似的。關上門後,還銀鈴似地在牆外響。
她當然笑。
笑我將講黑的變成白的故事。
「講嘛!講嘛!」小露爬到我腿上,我已經淪落為耍猴的了。
吳媽來解決我的煩惱。
「要不要听吳媽講猴子報恩的故事?」她踱了過來,如果不是腰上系著圍裙,還真像個說書的。
小露她的猴子故事听得轉不過頭來,我趁機躺回床上,本來準備隨便靠一靠,卻不料一下子睡著了,而且睡得好沉。
「大姊姊!大姊姊!」小露揪我的耳朵,硬是把我給揪醒了。我昏昏沉沉地起來,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姊姊,陪我玩,」她把洋女圭女圭抱上床,「我們玩過家家。」
我從沒玩過什麼過家家。
「玩嘛!」她在地上鋪了一撮碎紙,說︰「我假裝炒菜,你來我們家玩,女圭女圭是客人。」
她炒菜炒得不亦樂乎,我舉起女圭女圭,一邊接她遞過來的碎紙,一邊還要裝作吃的樣子。
「好不好吃?」她問。
「好吃!」我回答。
「女圭女圭喜不喜歡吃?」她抬起頭,耽心地問,「會不會太咸?」
「我再嘗一下,」我假裝嘗了一口,「不會,剛剛好。」
「女圭女圭乖乖,吃完了飯,再吃水果。」她又舉了一匙過來。
「吃飽了,吃不下。」我拒絕。
「吃飯怎麼可以不吃水果?」她很憂愁,「會消化不良哦!」
我不由「噗嗤」地笑出聲來。現在我才明白,小孩子有多磨人,難怪會有人說寧願在烈日下作兩小時苦工,也不要照顧小孩。
「女圭女圭不吃水果,媽媽要生氣!」小露擺臉色給女圭女圭看。
我希望立刻有人助我月兌離苦海。小露是可愛,但還沒有可愛到能讓我繼續跟她坐在一道說傻話。
我正預備站起來,小露卻親親熱熱地攀住我,「嘖」地一聲,狠狠在我頰上香了一記。
「姊姊!我好愛你!」她靠在我耳邊說。
我一下子抱住她,抱得緊緊地。嘉露幼年時,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但我忽視她,不理睬她……如果我能贖罪,我願意在比嘉露更小的孩子身上補回來。
「姊姊!」小露見我沒回答她,耽心地問。我把臉藏了起來,因為我不願意讓她見到我哭。
中餐時,電鈴又響了,我已經嗅到了麻煩的氣息。
「不要開!」我對吳媽說。
我從後門偷偷繞出去,看到的果然是幾個記者打扮的人物。
「就是這一家。」他們指指點點,其中有的還舉起相機,往大門猛拍。
我溜了回去,打電話找孫國璽。
「我們要立刻換地方。」我告訴他,「記者已經發現這里。」
孫國璽派了車來,我們正在上車時,守候在門口的人發現了,急急追過來,我把小露塞進車里,其中一個手腳最快的記者只來得及拍到我手中的大洋女圭女圭。
司機加足了馬力,絕塵而去。
孫國璽為我們安排的地方是杉原海濱。
這是孫國璽在倉促間所能安排得到的最佳處所。當司機向我報告時,我很驚訝;我在台灣出生,在台灣長大,從南到北不敢說每個地方都去過,但至少說得出名字的多少該有點印象,而我竟對這地名一無所知。
「杉原海濱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問司機。
「在台東,老爺在那兒有個別墅。」
原來如此。
孫國璽在松石小築見我們。小露看到他很高興,可是又對陌生的地方有點害怕,直到孫國璽伸手抱她,才親熱地喊爸爸。
孫國璽抱她抱得很用力。他是個非常剛強的人,但不知怎麼地,我竟覺得小露親吻他時,他的臉上流露出非常強烈的懺悔。
他有三個女兒,一個死了,一個不能相認。
我是他唯一的後代。
「小露交給你了。」他鄭重地拜托著。
我一陣鼻酸,忙忙低下頭去。
「到了台東,一切自己當心。」
「我會。」
我想帶小露坐火車去,可是孫國璽不肯。他說帶著小孩坐火車太辛苦,一定要派車。原先的司機太多嘴,他換了個比較穩重的。
小露听說我要帶她去旅行,高興得很,直拍手叫好,可是她有個條件︰「我要先去看看媽咪。」
我看著孫國璽。他替我解圍,蹲下了身子,柔聲對她說︰「媽咪到菲律賓去拍戲了。」
「她不是生病嗎?」小露可不笨,聰明得很。
「那也沒辦法,電視公司趕著上檔。」孫國璽從不說謊,這一回真難為他。
「媽咪什麼時候從菲律賓回來?」小露失望地問。
「很快!等你們旅行回來她就回台北了。」孫國璽艱難地說。
我們走了。車還沒到宜蘭,小露就睡著了。山路非常險峻,是有名的九轉十八彎,常常有車在這兒出事,但沒多久,我就又見到了大海。
碧青的大海令人心神一寬,還有個小島,像夢幻似地浮在大海的遠處。
也許,一切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糟,事情會好轉的。待喬琪的後事塵埃落定,小露很快就可以回家。但我只是為這個而憂心嗎?我問著自己。
我心里還有別的事,但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哀傷。
「媽咪!媽咪!」小露的夢話更使人難過,我輕拍著她。她又睡著了。
慢慢地,倦意也襲了上來,我閉上眼楮,很快地滑入夢鄉。我夢見我又回到那個屋子,夢到了我坐在沙發上縫洋女圭女圭的衣服,陳誠坐在一邊看,他的眼神充滿了關懷充滿了柔情。
我們曾在彼此最糟的情況下相逢……
我重新醒來時,淚珠悄悄滑過臉頰。
今生今世,也許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可是我多麼地懷念從前。
懷念那有過笑聲和歌聲的日子。
到台東,天都黑了,車子在荒涼的公路上走。我心里開始忐忑不安,一我有些害怕孫國璽給我們安排的地方過分荒僻,又害怕不夠荒僻。
就在這樣矛盾的心情里,車子終于到了目的地。進入一個簡樸的鐵大門後,里面別有洞天。庭園里植了許多美麗的熱帶植物。
花的香氣頓時襲進了車廂內。
「好香。」連小露都頻頻吸著鼻子。
車一停下,那棟日本式的木屋里立刻有一個老婦人迎出來。司機為我們介紹,她姓李,在這里看了十多年的屋子,從現在開始,就由她伺候我和小露。
老婦人非常恭謹地迎我們進去。小露一踏進玄關就愛上了坐在榻榻米上的一只大虎斑貓。
「咪咪!咪咪!」她去模大貓的毛。貓很尊嚴地走開了,不過老婦叫喚它時,它回過它那驕傲的頭。
「大黃!」老婦人對小露說,「你邊叫它的名字邊模它,它就會讓你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