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接你回紐約。」越明說。
我看著他。他拋棄我們母女這些年,怎麼沒想到來接我們?
「從前我沒辦法。」他尷尬地笑,「不過現在不同,我所有的麻煩都解決了,境況轉好很多,你應當隨我去美國見識見識,那是個大地方。」
我沒去過大地方,也不想去,但我很有禮貌地謝謝他的好意。
「為什麼不去?這里太小。年輕人老待在這里,會待笨的。」他失望地說。
我笨嗎?也許是,但越明就是太聰明了!
太聰明的人往往做的是糊涂事。
「是不是——你繼父不讓你去?」他靠近我,小聲地說。
孫國璽並沒有在一旁偷听,他也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了。
「他不是我繼父。」我看著他說。
「他當然是。越紅,你是我的孩子,我也只有你這麼一個孩子。」
「我不姓越。」
「你怎麼會不姓越?」他還是听不懂我的暗示,氣得臉紅脖子粗,青筋都冒了上來。
「我叫孫紅。」
「你連姓都改了,是誰強迫你改的?沒關系,告訴爸爸,爸爸去找他算帳。」
「沒有人強迫我,我本來就姓孫。」我憐憫地看著他。這種事他不會不知道,骨肉至親,像他這樣聰明的男人,怎麼會相信妻子的謊言?
「我明白了,孫國璽死了獨生女兒,只好挑你做繼承人,你為了繼承他的財產,只好改姓。」越明的雙眼眯起來,惡毒地看著我。
我對他這種低級的動作,既不吃驚,也不害怕。他一直就不是個慈愛的父親,他這一套我小時候看多了。
「你說話呀!」他發火了。
我笑了笑︰「你也知道誰是我真正的父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咆哮。
「你應該比我清楚。」
「清楚個屁。」他作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小紅。你上當了,是不是你媽媽告訴你說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會那麼笨去相信吧?」
「我相信。」
「蠢!」他重重啐了一口,「你在這里待蠢了,怎會相信如此荒謬的謊言?」
這是他的慣伎。威脅、恫嚇,軟的不成就來硬的。他的口才好,表演技術也不錯,往往能把死的說成活的。
但這次不靈了。
為了征信,母親曾把她和越明的結婚證給我看,離我的出生日期只有五個月。
就是早產兒,也不可能五個月就生下來吧?
「小紅,听我的話,離開這里,別貪圖孫家的錢。他固然是個百萬富豪,但爸爸現在也不窮,你要什麼爸爸都會給你。」
我明白他擅于作戲,但這一瞬間還是深深地被他感動。
「爸爸老了。」他的眼中出現了微微的水光,然後把頭別過去,時間拿捏的一點也不差,完全掌握住我的心弦。若非母親事先把我的身世交代得那麼詳細,我很可能會相信他。
但我現在有的只是同情。同情一個少年浪蕩,晚年想極力去挽回卻什麼也挽不回的老人。
「回去吧!」我听見自己清楚地對他說,「我不是你的女兒。我去醫院驗過血,醫生證明我是孫家的骨血。」
越明走了。我坐在沙發上,著著他踉踉蹌蹌而去的背影。他一定是忿怒至極,傷心至極。
我真的很抱歉。但我沒法子冒充是他的孩子。或是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跟他回紐約去。
「姓越的走了?」母親走近我。我點點頭。
「他跟你胡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
「那你干嘛這樣傷心?」
「他老了,再不是從前那個人了。」我無精打采地說。
「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誰不老?.」母親鄙夷地說,「這麼老還演這般精彩的戲,真是難得。」
「你剛才——」我吃了一驚。
「你們說的話我全听見了,這老小子還真不要臉。」
「媽——」。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背後的壞話。
「我說他不要臉還算客氣。」母親生氣地說,「小紅,他是看你年輕可欺,想騙你。」
「他沒騙我什麼。」我不安地說。
「你真是天真。」母親冷笑了一聲,「明知道他是老騙子還戳穿不了他。你曉得他為什麼要欺騙你嗎?」
「我只知道你也同意我跟他見面。」我嘆口氣。
「我是要你發現他的真面目,沒想到你還是一點也不聰明。」
「我什麼地方不聰明了?」
「他來要你回去,是司馬昭之心。」
「我還是不明自——」
「好吧!那我就直截了當告訴你,以後別再理這個王八蛋。他想拐你回去好訛詐孫國璽。」
「你說什麼?」我呆住了。
「他在紐約開的夜總會垮了,想靠你在孫國璽身上弄一筆錢,東山再起。」
「可是他告訴我——」
「他說他發財了?」母親銳利地看著我。她其實有很精明的一面,只是我從未仔細觀察過她。「他發財未必,發瘋倒是真的。」她冷笑,「他窮瘋了,竟然以為你是金礦。」
我沒有再和母親談下去,我站起身走開。
對這發生過的一切,我只感到深深的失望。但我知道,那不是絕望。
不論我身上流的是誰的血,我都堅持要更高貴地活下去,那才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
海倫說︰「你變了。」
當然,從前的越紅打死了也不會陪她滿街亂逛。
「你和氣親切得不敢讓人相信。」她夸張地說。
對我最積極的是黃百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顧茅廬,請他口中的女諸葛出山。
「公司不能沒有你。」他痛苦地說,「我們是好搭檔,誰也少不了誰。」
我客氣地招待他,明確地告訴他我不想回去。
「你為什麼那樣特別?每個人都需要工作!」他詫異道,「你該做名品設計師。再合適也不過了。」
他一個人來游說太過勢單力孤,所以拉了巫美花一道。
我相信巫美花不願意來,她的秘密盡在我手里,就算我什麼都不說,她也不會希望來面對著一個良心的裁判。但是黃百成死拖活拉。
其實她用不著難過,我看到她一樣內心有愧。我們是先後期,雖然情節有輕重,但涉入的是一樣深。
一樣的痛苦。
但我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親切地接待這位美麗聰明的女士。
漸漸地,她露出了笑容,黃百成看了很高興,以為我們談得十分投機,大為放心,伺機又提出回去工作。
「我已經有工作了。」我站起身,凝視著窗外,嘉露從前養的孔雀正漫步過草坪,走到了中間突然打開了尾屏,「嘩」地一下,燦爛出令人目眩的光華,它是那樣放心賣弄著。過了一會兒,才收起那把大扇子,又若無其事地走了開去。
「什麼工作?」黃百成大感緊張,跳了起來,「你要跳槽?是誰?誰請你去工作?」
「百成!」巫美花看出端倪來,阻止了他。她的確冰雪聰明,配黃百成是太委屈了,但是她看上黃百成,必然也有她自己的理由,只怪我眼拙,這些年都看不出來。
「是不是大倫公司挖角?真陰險,昨天陳大倫還跑到辦公室來……」
「你別亂猜。」巫美花站了起來,靠著他的肩膀輕輕說,「越紅不是那種人。」
「我的新工作在這兒。」我指指地板。
「原來是孫國璽要你為他工作。」黃百成泄了氣。喃喃自語,「自家人,天經地義。」
「我是為他工作,」我回過頭笑了笑,「做女兒。」
「你本來就是他女兒。」黃百成在發傻。
「很多事情不都是‘本來便是’嗎?」我不經心地看了看巫美花,她卻一下子臉紅了。
「做女兒還要特別上班?」黃百成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