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三十多了,俺還能把你怎麼樣?"他的表情無可奈何。
是啊!我早已成年,為什麼還跟幼年時一樣的懼怕他?我從不在乎任何人,但通常我頑皮得再厲害,只要蔡叔對我說一句︰"少爺,夠了!"我一定立刻乖乖的跟他走。這個光頭巨人,對我有種不可抗拒的魔力。
"俺把話帶到,俺走了。"他站了起來。
就這麼便宜我?我不敢相信。
"蔡叔!"我追上去。
"小心點,你爹要綁你回去。"他突然咧嘴一笑。我意會時,他蒲葵葉大的手掌已經掃了過來。我一個連環翻身,才逃過去。
"生疏了!"他抱著臂膀站在那兒嘆氣。
我是藝術家,又不是拍功夫片,要那麼棒干嘛。
"你自己荒疏懶惰,學術不精,怪不得別人!"這個老人又是一笑,笑得我頭皮發麻。他的手自背後一抽,一個黃呼呼的東西就迎頭飛了過來。我的媽呀,這是他少年時期在東北追隨我當游擊隊長爺爺時成名的功夫,叫"金鐘罩"。道具說起來笑死人,只需麻袋一只,但當年不知道有多少日本鬼子莫名其妙的被連頭帶腦的一兜,以後就再用不著吃飯呼吸這些麻煩事了。
我就地一滾,可是那個麻袋像長了眼楮似的,我正以為躲過了,頭才一擔起來,就撞了進去。跟十多年前一樣,老招了,而這老招一樣管用。
蔡叔輕輕松松的把麻袋口收緊了,也不管我在里頭拳打腳踢得有多難過,往肩膀上一丟,就把我這麼個七十公斤的大男人給提走了。
走到碼頭邊,水聲中一艘劃漿船靠岸了,一個女的輕輕咳了一聲,蔡叔也咳了一聲,女的才問︰"得手了?"
"劃過來!"蔡叔把我丟到船上,摔得五癆七傷,我痛得大叫。
"別吵!"原來劃船的是裴佳雯。我就知道,她哪來那麼漂亮的手術,既會偷又會騙的,原來是蔡叔的真傳,瞧她那一手敲桿術像女彈子王,這下我真服了氣。
劃到了岸邊,蔡叔才再在那輛貨櫃車中把我解了綁。
"蔡叔,你怎麼使詐呢?"我怨道。
"你不听俺的,俺有什麼辦法呢?"
他還真有理,我只能怪自己技術太爛。
我也不必問他們要帶我去那里,反正都一樣,最終目的地一定是廈門。
太妙了!我不用辦護照買機票就可以出去,但這未免太違反我做井底之蛙的意願。我怎麼可以出去呢,那會破壞我的完美記錄,畢竟我以後還要做人。
"我們來談個要件!"我對蔡叔說,"我去見爸爸,要我怎樣都可以,就是別把我偷運出去。"
"閉嘴!"裴佳雯狠狠地說,"敬酒不吃吃罰酒,活該!"
原來她還在記恨我白天嘲笑她富士隻果的事。這怎麼能怪我,只不過列舉事實而已。
"給你哥哥倒杯水來。"蔡叔瞅著我笑,眼神很溫和。我逃走十七年,他終于把我逮回家了,但,那是我的家嗎?我已經沒有家了。
"拿去!"裴佳雯倒了杯水來,凶巴巴地遞給我。瞧瞧,她哪里是我妹妹,應該是我祖宗。
我喝下水,又不是喝下仙丹,痛的地方還是照樣的痛,但再也不敢亂叫,免得觸怒小祖宗,還不知道她要用什麼法子整我。
貨櫃車廂里密不透風,等到停下時,有人用力拉開門,立刻一股咸咸的海風竄了進來。我申吟了一聲,這下再也逃不了,去廈門是去定了。
我心中忽然涌起了某種恐懼。我不是怕去廈門,但這一去,我恐怕就要陷身于我痛恨的罪惡之中,萬劫不復。
裴氏家族在台灣害人,去了廈門也一樣害人,我大概再也躲不過去了。
我站在一塊岩石上看黑色的海。蔡叔給我一根煙,我深深地吸著,沒想到滋味這麼好,但他再給我第二根時,我拒絕了。
"你像你媽!"他在暗中靜靜地說。
我媽是個倒楣鬼,我也一樣。
"恨不恨蔡叔?"
我搖搖頭,我自小敬他、愛他,超過父親,他是我的偶像。
"蔡叔!"遠處裴佳雯小聲叫︰"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下?"
這是個大好機會,我該轉身就走,可是才沒走兩步,一只冰冷的小手就捉住了我︰
"哪里去?"
"管得著?"
"你這麼凶,我怎麼幫你?"她冷冷地說。
幫我?得了吧!
"不相信?"
"拿證據來。"
她果真塞給我一根車鑰匙。
我詫異地轉頭看她,她薄薄的唇上有一絲頑皮的笑︰"我是害你的!小心點別上當。"
"告訴我路線。"
她告訴我,車子藏在下頭,沒有人看守,但我得機靈,得算準時間,既不能早,也不能晚。太早船沒有來,大家有的是時間去抓我,太晚的話,我只有乖乖去廈門吃早飯。
"騙我的話,我回頭找你算帳。"
"你沒有機會。"她搖頭,"別以為我唬你。這次命令是爸爸下的,他說不論是死是活,都要把你帶來。"
"為什麼?"我打個冷戰。
"政府急著抓他,他怕有人會利用你來威脅他。"
原來如此。"謝謝你告訴我。"
我誠心誠意謝她,她居然對我冷嘲熱諷︰"這麼簡單的道理自己都不會想,笨!"
我是笨,才站在那里挨她的罵,可是在我的感覺中,她不過是嘴巴壞些,遇到緊要關頭,她還是會出手幫我。
就像這一次。
"你小心一點,也許我是編你的。"她冷酷地說。
"也許我喜歡被騙,不是嗎?"
"你很快就可以知道了。"她是個變化多端的角色,但我最喜歡的是那次在那間鄉村俱樂部見到的女郎,聰明優雅,是難能可貴的淑女。
我小時候一直希望有個妹妹,當然希望是淑女。
"船來了。"她突然轉過頭,天那麼黑,海水幾乎是墨綠色的,但她像貓一般的靈敏。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說,"我會暈船。"
她的臉拉得長長的只是眼楮在笑。
"船來了!"她向其它的黨羽指揮著,背部掩護我。我逃向岩壁,眼看就要成功了,只要跳進駕駛座,把車子開走便是,但大出意料的是車內伸出一只蒲葵葉子般巨大的手掌,從衣領揪住我把我提了起來。
"才來呀!"他消遣道。
"蔡叔,您大慈大悲放開我!"我被他揪得透不過氣來,只好告饒。
"想上哪兒去?俺當你司機。"他放開我。
他是智多星,我反正也翻不出手掌心,不覺心灰意懶︰"隨您老的便吧!"
"廈門是個好地方。有空來看看俺和你妹妹。"他下車去了。這是他頭一回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
"您在爸爸面前怎麼交待?"我把頭伸出車窗。
"他還真能把俺的人頭割下來不成?"他步向黑夜,飛快地攀上岩石,像一頭人猿,利落矯捷得把我看呆了。下次再見他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他爬到了岩頂,對我揮了揮手。
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愛我的人,我並不孤單。
我回到潭子灣,沒有搬家。
何必逃。台灣這樣小,能逃到哪里?只要是有心人都能將我揪出來。更何況改戶口還得去公所看人家臉色,大可不必了!
梅子第二天早上又來,我正忙著刻那座石像,理都沒理她。
"你沒怎麼樣吧?"她似乎很擔心的問,"那個大光頭是誰?"
炳哈!她是個小人。秦無雙要殺我,她吭都不吭;昨天她明明還躲在工作室里,親眼看見我被光頭巨人裝進麻袋,竟然今天才假惺惺地來問我。
"生氣啦?"她伸伸舌頭。
我才不會跟她一般見識,但我問不出口︰秦無雙好不好?她快樂嗎?只有狠狠地把斧子敲進石頭中,敲擊出更多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