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時候他哪會在乎什麼,他還有大老婆生的兒子在大陸,何必記掛我?
爸爸如果被發現,罪名是叛國,早在20年前,他在台灣海峽走私販賣軍火,就已天良喪盡。
沒有人抓到他,是因為他狡猾,他永遠不會把自己暴露出來,站在第一線的是那些盡力氣的傻瓜。
聰明人永遠待在後頭。
"想看我一面,現在看到了。"我淡淡的說。
"你怎麼這樣沒有人性?"裴佳雯一下子跳到我前頭,我不禁懷疑她母系的血統,太活潑了,看她深目高鼻,弄不好真是個洋鬼子。
我笑了。說我沒有人性是最大的笑話,人性中所有該有的我都有,貪財愛名愛利!一直沒有發財只不過機緣沒到。
包何況我還站在這里虛榮地讓裴俊榮和自稱我妹妹的小妞看了個夠。
"我走了。"我轉身,背後一股冷風,我把頭一低,一個水晶花瓶擲到了對面牆上,砸得粉碎,滿地的水四散的花。
擲花瓶的是裴俊榮,真是大出意外。
他一直是個令人莫測高深的人物,沒想到會當場失態,真的是老了。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無法回顧的,是少年時期那心身均破成碎片的心情。
回到潭子灣,已經深夜。
我騎著追風二00,刮起黑夜的風、黑沉沉的霧。瘋狂的車燈照耀在那一丘丘凸起的墳坡上。我大聲地詛咒著,向天空長嘯,隨著機車隆隆的聲音,一直奔去那遙遠的水上。
然而心中回蕩的激情並未消失。
天!天!我憤怒地問,讓我擔負著裴家洗不去的血腥與罪孽難道要到永遠?
為何選中我?
明明不該是我!
我狂叫狂喊,撲到臉上是無情的風、冰冷的淚、不去的憤怒與哀愁。
遠遠地,我見到了有一盞燈,一盞溫暖的燈。
我眯起了眼楮。是誰?是誰在那孤單的曠野,燃起了這樣的燈光。
那兒不該有燈的,因為在那冷冷的地方,原只有一座孤伶伶的房屋,而房屋的主人並不在家。
我沖向前去,屋里不但有燈還有人。
在我停車的同時,我听到了一縷簫聲從窗口飄出來。
我站定了听,听那支慢幽幽的《千聲佛》。
沒有這種古怪的小偷,偷完了東西還留在這兒吹簫給我听。
我也學過簫,也學過《千聲佛》,但一直吹不好就不吹了,而這人吹得這樣好,吹得這樣毫無煙火氣,我所有激蕩的心情被洗清了,慢慢靜下來,做她的知音。
那人吹了一遍又一遍,吹到我身上的汗水淚水一直干透。
她停下時,我走了進去,走得很慢,一點也不想驚動到她,但畢竟還是發出了聲音。
秦無雙轉過身時,手中有一支槍筆直地指著我。
"我要殺你!"她艷麗的臉上冷漠得像冰,但那雙眼楮燃燒得像火焰。
如果我該死,就不該避。
我願意死!何必再活下去,在恥辱、陰影、不安、懷疑中活下去,已經失去了活著的尊嚴,要生命沒有意義。
我敞開了胸膛,生命是這里來,也該由此地去。
她安定地望著我,火焰中有濃濃的殺機,方才的《千聲佛》正是我的送葬曲。我早知道會有今天……秦無雙扣下了板機,第一粒是空膛,但第二顆未必是。
我听她扣板機時,心里毫無恐懼,但仍然出了一身冷汗。張開眼時,她眼中殺機狂濃,我讓她扣了第二聲。
幸運之神可能會來兩次,如果有第三次,那是奇跡。
一切都停頓了下來,地球、時間、呼吸、我的脈搏……都不再跳動。
第三聲沒有響。
秦無雙的槍掉在地上,她捧住臉哭了。
我仍站在那里等她改變主意。
"走開!傍我走開!"她歇斯底里地嘶喊著。
騙子!女人都是騙子!我走開去。
她早就知道殺不掉我,也不想殺我,一開始她就不是個高明的騙子,她有太多的漏洞;我也不聰明,因為我並未看出來。
我總是要到最後才曉得結果。
而我們之間,可能是剛剛開始。
秦無雙哭完之後,劃著小船走了。我走去工作室,輕撫著那尊石像的臉孔,有種近乎柔情的東西刺痛了我。
她想殺我卻下不了手,我想忘了她卻愛上了她。
往往事與願違,也許我永遠也不知道結果。
我有個預感,一切結束時,就是我的死期,只有我的鮮血可以略贖裴家的罪孽。
我是裴家最後一個男人。
裴俊榮的另兩個兒子,一個在六歲時夭折,一個在文革時被冠上地主惡霸的罪名批斗致死。
裴佳雯告訴我時,我的確震驚。
震驚自己無法逃避,命運要我步他們的後塵。
我惟一感到安慰的是,我死了之後,裴家再也沒有男人了。在裴俊榮原始觀念中認為,一個男人沒有後代是多麼可恥的事。
我躺在石像邊的涼椅上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
睡夢中,有人輕輕喚我,輕輕吻我,我沒有睜開眼,因為那不是真的,那是夢。
那是夢!
丙真只是個夢,醒來時,石像還是石像,我還是我,世界沒有任何改變。天臉是那樣黑黑的,像是要下雨。
我躺在那里,看著窗外的烏雲,那片龐大的烏雲緩緩移動比任何東西都慢,但我閉起眼楮時,僅耽擱了一下子,再睜開來看,窗外已經換了一另一塊烏雲,而且果真下起雨來。
淅瀝瀝。淅瀝瀝。
前些天我瘋狂地工作,但今天我連站起來都不願意。
雨聲中還有些其它的聲音。
我听了一會兒,才听出是船的馬達聲。
有人往這邊來了。
也許是游客,有時候船夫載來游玩的人,但他們不會在此地上岸,船夫會告訴他們,這里是私人碼頭。
船並沒在溪流中繼續行過,它停了下來,有人上岸來了。我躺著不動,管他來者是誰,我一概不想理。
那人沒有進屋,她在窗口看我,打著一把油紙傘,有雙幽怨的眼楮,模樣像個小女孩。
我也看著她。何必讓她進來,她又不是客人。我們曾是仇人,現在恐怕連仇人都做不成。
她在雨中一直站著,比屋里的石像還沉默。
在這個時代,夠強壯的女性才有活下去的資格,風吹雨淋太陽曬都要經受得起。
秦無雙從未裝過弱不禁風。
她夠強,比我所見過的任何女性都強,雖然她也哭,但那哭聲是不一樣的,那是強者的哭泣,不過到底這不如我母親。她受了一輩子折磨,一直到走,都沒說過一聲苦。她不怨,因為她覺得抱怨並沒有用。她把愛、希望與未來都放在我身上。
她走後,我才覺得有一絲自由。
我在雨聲里睡去,夢里有絕對的希望。醒來時雨已停歇,秦無雙也走了,泥地上,還有她濕濕的腳印,深深淺淺的印伸向碼頭,就像一幅畫。
有個家伙站在碼頭,凶神惡煞地看著我。
是裴佳雯。我要小心一點,凡是裴家的人都有那麼一點不正常,而她可還不止這一點。
"我可以進來嗎?"她冷冷地問。
我後悔沒有養狗,否則就有足夠的理由回答她。
她那夸張的姿態用來對付我這種小人物,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一點。
"有事?"我沒精打彩地問。原來她並非小白天鵝。雖然她有潔白的羽毛,但其實是頭鳥骨椎,內里早已黑透,恐怕她知道的黑社會內幕,比我多得多。
"沒事不能來?"她刁蠻地問,"剛才那個女人是誰?"
她看見了秦無雙?想必秦無雙也看見了她。天呀!我的羅曼史也未免太多彩多姿了吧!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人家的老婆!"她下了個結論,"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