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對街就站著一個人對我笑,手上還拿著我的皮夾。
"白玫瑰——"我奔了過去。
那張妖俏的臉不但不怕還更開心︰"我試試看你有多笨,沒想到你還真笨……哈哈哈!"
我算服了她,她的騙術跟打彈子一樣高明,我拿回了皮夾,回身就走。
"生氣啦?"她追了上來。
我前天被秦無雙耍,今天被她騙,自己都懷疑智商是否發育不全。
"別這樣嘛!"她撒嬌。
這是之徒該有的下場,而且古老的騙術並未翻新,全世界男人應以我為應、殷鑒,勿再上當。
"小心眼!"她扯住我,不準我往前走,"你走試試看!我會大叫非禮。"
我無處可請求保證,只有呆呆地站立原地。"我給你錢,放開我行不行?"我不耐煩地說。所有不該有的欲念全部消退,此時此刻,我又是一個清白的人。
做一個清白的人最要緊,我大可以鄙視拉扯住我不入的阻街女郎。
"誰要你的錢?"她受到侮辱似的翻了臉。
如果她去演戲,是可以得到金馬獎的,太會演了。
"人家都說同船都得修三百年,更何況同床共枕。"她說著,你一下子都紅了,但雙手可是一點也沒有放松。
當然啦!苞落翅仔同床共枕是要花錢的,說不定還要得病。
"我喜歡你,可以不收你的錢。"她的粉臉垂得更低了。
這不是天下奇聞,確實有白嫖的,但不是不入流的流氓就是吃軟飯的。
我正要明哲保身,她卻把坎肩一月兌,當街就嚷嚷起來︰"非——"
我趕緊蒙住她的嘴,拖到一輛及時停下的計程車里。
"你要害死我?"如果不是天黑無人,我大概會被抓去派出所。
"不害你怎肯听我的呢?"她勝利似的瞧我一眼,"怕什麼?"我又不會吃掉你。
她再度帶我走進一棟大廈時,我怕她重施故技,特地走到警衛面前,白玫瑰樂不可支,"老林,你好啊?"
"白小姐,你回來啦?"這幢比方才更氣派的大廈里的警衛,連忙招呼。
進電梯時,我看緊自己的錢包,只有詹士邦是永遠的好漢,其他的不是,要有自知之明。
白玫瑰的家布置得出乎意料的豪華,一百多坪的樓中樓,又在都市中心的商業區,屋價如非億萬不能問津。
我再看裝潢︰緬甸的柚木地板、歐式木櫃、大型古董瓷器、人高的六朝石佛,再往里頭走是粉紅花崗石砌的酒吧間。
"你一個人住在這里?"我懷疑地問。這等的高貴氣派,就是把我皮夾里的幾萬塊錢雙手奉上也過不了關,更何況她開價一萬。
"當然不是!"她笑,"大老板才能住在這里。"
"那你帶我進來干嘛?"若當場被人逮到,被當成闖空門的不慘了嗎?
"因為大老板要見你!"
里面一個走了出來,同時飄過來熟悉的雪茄味。我全身一緊,汗毛倒豎,血液幾乎倒流。
老天!那是裴俊榮,我的父親。
"很好!"他叼著雪茄,對白玫瑰點點頭。她下去了。然後,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這是綁架,是圈套。
我應該立刻轉身跑走,可是我的雙腳出賣了我。我定定地站在那兒,像生了根似的,空氣在這一瞬間凝成了固體。我如同傻瓜般張著嘴,瞪著眼前這個我恨了三十四年的男人。
報紙上曾在年初報道,他因為公然在大陸投資設廠而遭人檢舉,目前仍通緝在案,卻不料會出現在這兒。
"你好嗎?孩子。"久久之的,裴俊榮開了口。他的模樣跟十七年前我離家出走時一樣,其它的也沒變︰禿頭、大鷹鉤鼻、寬肩、粗厚的胸膛。我厭惡地看著他,天知道他會是我的父親,可是厭惡之中另有一種我不熟悉的情感涌了上來。由于涌得那麼快,所以一下子堵住了我的喉頭。
我仍站在那兒,無法出聲。
"你好嗎?我的孩子!"他又重復地問著。
我點點頭。
我相信他絕非無動于衷,但他熱擅于掩飾,他一向都是這樣。他走向吧櫃邊,倒了一杯酒,然後問︰"你要喝點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只希望能及時離開這里。
"听說你混得不錯,成了藝術家。"他喝著他杯中金黃色的液體,"不容易!"
我用不著他褒貶。十七年前離家時就已立誓再也跟姓裴的扯不上關系,如今,他的夸獎或是貶損對我產生不了任何的意義,可是不知為何,我仍覺得哽咽。
"還好!"我突然冒出一句,令自己都驚異。
"坐下!"他說。
"我——就要走了。"三十四年的仇恨,不會因為他夸獎我一句就消失,更難堪的是他騙我來此用的手法。
"你還會再來嗎?"
"不會。"
他那雙像老鷹一般銳利明亮的眼楮頓時黑暗了下來。他老了,我想。十七年前我是當著他的面走的,他並沒有任何阻攔的表示。
也許,那時候他相信我熬不住了自會回去。
但現在,他可能不再相信什麼了。
"你對家——一點都不留戀?"
"我沒有家。"我的家是母親,母親去了,自然也沒有了家。
"你,你一點都沒變。"他的手抖動著。
"你變了。爸!你老了!"我不帶一絲感情地說,"你花了一生的時間做了許多不應該做的事,可能沒有想過,你也會老。"
裴俊榮氣得全身顫動,毫不加以掩飾。
十七年來,我第一次笑出聲音。
"你很快就要發現你一無所獲。"我輕蔑地說。我要掙月兌那哽咽,永遠斬斷我來自的地方、生命最初的源頭,從此海闊天空,再也沒有陰影。
"我留下了你。"他停了顫抖,忽然輕柔地說。
這一生他未曾對誰溫柔過,這突如其來的溫柔令我發呆。
"孩子!"他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我殘忍又冷酷地看著他。我不會對他心軟的,永遠不會!他讓我最深愛的人受苦一生,含恨而死。
"我認為你應該接受這個建議。"一個明艷照人的女郎雙手插在口袋踱了進來,雖然她卸掉濃裝,換了一套素雅高貴的衣著,但我仍認得出,她就是白玫瑰,一個女白賊女扒手、騙子兼落花流水翅仔。
"你憑什麼建議?"我用一種幾何透視她的目光,把她從頭看到腳。
她冷笑一聲︰"爸爸!你還沒有為我們介紹呢!"
"佳雯!這是你大哥。"裴俊榮說。
原來她不是白玫瑰,不是扒手、落翅仔,但比扒手、落翅仔更糟,是走私販子大毒梟的女兒。看她這般神氣,恐怕她還不曉得裴俊榮披著拆船大王的外衣在暗里干的勾當。
可憐又是一個裴家人。
"好端端的,你對我嘆什麼氣?"這個小妞,恐怕還不到十八歲,齒牙卻是鋒利得很。我被她連欺兩回,果然厲害;一進來,光芒連裴俊榮那麼亮的人都被她壓住。
我不會跟她一般見識。我是替她難過,但用不著表示出來。
"你十七歲離家出走——"裴佳雯把雙手自衣袋里拿了出來,放到背後,像老學究似的踱著步子,"也十七年來未曾在堂前盡孝,不慚愧麼?"
可笑!我最慚愧的是今生投錯了胎,裴俊榮所做的孽讓我這一生都抬不起頭來做人。
"你可知道父親這次為了見你,花了多大心血?"她望著我冷笑,美麗聰慧的外貌下原來是個潑辣貨。"父親在廈門看到台灣的電視節目,知道了你的下落,特地偷渡回來,只為了見你一面。"
他不知道我的下落?我讀師大夜間部的那五年,他隨便去教室瞄一下就會看到我每個夜晚都在那里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