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運的蹂躪下,她仍是那麼美、那麼無辜!是他心中燃燒的愛,使得一切更復雜了。可是他把她的神秘畫得這樣淋灕盡致,畫中人彷佛隨時可以在生者的空間中行走、呼吸,然後再神秘的消失……。
秦德言走向畫布,顫巍巍的拿起最小號的畫筆。現在這幅畫在他不眠不休的狂熱工作情緒下,已經接近完成了,只剩下她的一雙眼楮。
慢慢地,在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視下,那雙眼楮一點一點地露出了光芒。比唇邊的那抹微笑更神秘,更富於智慧。那雙眼楮同樣也在——瞧著他。
『啊!』他忽然全身懍怖,劇烈地顫抖著,而且情不自禁的遮住面孔。他不能看到她,不能再看到她。
但這時候發現畫已完成是來不及了,他一步一步往後退,不小心踫翻了椅子,他也不管,只兀自低著頭。好半天,他才喘著氣移開遮在瞼上的手指。
老天爺!她就站在那兒!愛、欲、憎、苦,都是和她在時一樣活生生的。『慧楓!』他用全身全心的力量,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甜蜜的感覺使人全身顫栗,他只覺得心上一陣可怕的抽痛,他彎下腰,喉嚨發出奇怪的聲音,但是他叫不出來,眼里全是血絲……
***
『心髒動脈血管破裂——』面無表情的醫生拿起X光片,說出一大堆術語。
『有救嗎?』沈曼丹的臉整個蒼白了。
『你是他的家屬?』醫生懷疑的瞧著她。『現在只有家屬才可以作決定,一個是順其自然,把他放在加護病房里,另一個是立刻開刀。』
『開刀就有救?』
『依他的情況只有百分之三的希望。』
『那在加護病房里他好轉的比例是多少?』沈曼丹的臉色由灰白變青了。
『零。』
『什麼?』
『小姐,別激動,這是沒辦法的事,你千萬要鎮定一點,否則我就沒辦法跟你討論下去了。』
沈曼丹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致於瘋狂得大聲喊叫,醫生冷漠的態度固然可惡,但他說的也沒錯。
『你好點了吧?』醫生看著她的臉色由白轉青再轉成灰。
『好多了!』她喘了一口氣,把閉著的眼楮用力張開,再閉上,當她再次張開時,她知道自己已經有足夠的力氣與殘酷的現實搏斗。
『開刀,即使是百分之三的希望也比零好!』她說完之後,蒼白著臉孔,跌跌撞撞的離開;站在電梯門口,她不住的喘著氣,那可怕的樣子,引起旁邊的人一些驚異的眼光。
秦德言在急救後已經醒了過來,正不斷喊著渴,由於是加護病房的關系,所有的窗戶一律密封,全靠中央系統空調,沈曼丹才一走進去,果然也覺得氣悶。
『請問暖氣可不可以小一點?』她問著坐在一旁守候的特約護土。
『你是什麼人?怎麼可以闖進來?』護土不分青紅皂白的把她推出去,但沈曼丹還是跑到福利社買了幾罐果汁,覷了個空送進了病房。
等她一瞥眼看到旁邊的血壓計都高達一百六十,護土既不通知醫生也不做其他措施,不祭暗咒一聲,但這回不等她開口,護士又把她轟了出去。
獨自坐在病房門口,面對著那又厚又重的玻璃,沈曼丹不禁一陣傷心,可是她拼命往好處想——醫生既說是有百分之三的希望,說不定會有奇跡出現!
就這樣提心吊膽了半天,才有個護士探頭出來叫她去血庫買血,她來來回回跑了好多趟,這又空了下來,坐在那兒七上八下的。
『田醫生找你!』一個護士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一進去,護士長就把家屬同意書遞了過來,她一咬牙含淚簽字。
『什麼時候開刀?』
『八點鍾!』
『我有一個請求,在這段時間我想進去陪他,請你無論如何都要答應!』坐在門口乾著急已經快把她逼瘋了,池再也受不了。
『加護病房的人已經跟我抱怨,說你過度的干擾病人。』醫生皺起眉頭。
『他這種病你也曉得——』沈曼丹用盡力氣咬住嘴唇,才抑止自己已經沖上眼眶的淚,繼續說︰『萬一——那我還有什麼指望呢?』
『好吧!我給你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一到,你就得立刻出來。』
站在病床前面,沈曼丹必須竭力掩飾,才讓秦德言相信他的病沒什麼,她心里涌起一絲罪惡感,畢竟,她從沒有騙過他。
說了兩句話後,他又陷入昏睡中,她一想到血液正在爭先恐後的由他的動脈中流出來,就一陣不寒而 。
但即使在病中,他的面孔仍有著動人心弦的力量,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模模他的臉頰。
『慧楓——』他叫得是那麼地輕,灰白的臉上還露出喜悅的淺笑,他——夢見她了?沈曼丹心中一股無法控制的妒嫉,他病成這個樣子,卻還忘不了慧楓。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似乎所有的男人都喜歡她,都愛她,想得到她。
那一瞬間,沈曼丹為著慧楓如此懾人心魄的魅力,妒嫉得都要發瘋。也唯有在這一瞬,她也明白了自己一直掩藏著的心思。她早就愛上了秦德言,只是她勇氣不夠,始終不敢承認罷了。但,現在承認,是不是太晚了?
她張開嘴,無聲地讓眼淚不斷的奔流。這短短的幾秒鐘,生離死別的命運,似乎已完全注定了。她不再阻止自己的眼淚。
沈曼丹的淚眼凝視著一縷由窗外射來,即將消失的夕陽,那夕陽無限依戀的留在秦德言的臉上。
『我愛你!』她在心中輕輕地說。
***
麻醉師把針管插了進去,當他要抽開時,他發現不對勁了,秦德言的瞼孔收縮,全身抽搐,他連忙吩咐護士通知主治大夫,但還不等大夫由那頭走過來,在死亡線上掙扎了一天一夜的秦德言就斷了氣。
『老天!』看到這情形,連對這種事從來都不會輕易動容的大夫都突然變了臉色。
那個女孩——他想,該由誰去跟她說?
手術房的紅燈突然亮了起來,等在外面長沙發上所有的病人家屬都緊張的圍過去,相顧失色的猜疑著。田大夫走了出來,扯掉帽子與口罩,伸出手,無力地向沈曼丹招了招。
她只覺腦袋中「轟」地一聲,就幾乎要一頭栽下去,但她知道自己這時不能倒,勉強鎮定心神,其他的人以同情的神色紛紛讓開一條路。
手術床由里面推出來時,秦德言的遺容竟意外的安祥,也許是沈曼丹的錯覺,她在恍惚中,竟看到他的瞼上漾出了滿足的笑容。他似乎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她看到了那樣的笑容,整個心都碎了。
床繼續在男護士的推動下往前走,所有經過走廊、電梯的人只要低下頭都可以看見秦德言毫無遮蔽的面孔與覆在被單下的身體。
所有的尊嚴都喪失了!
沈曼丹真想捂起面孔,在此時此地,她這也才明白無論人的一生是何等功業彪柄,或只是庸庸碌碌,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不管是將軍、是富豪、是強人還是弱者,最終都是殊途同歸。那麼,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
灰蒙蒙的人生觀,徹底地籠罩了這個從來都是開朗樂觀的少女,她不僅懷疑別人的人生,也對自己的前途完全失去了信心。
所有的人都走開時,她在停尸房的床旁坐了下來,面無表情的揭開尸布,秦德言因為大量內出血的關系,整個月復部都是瘀青的。
這是她頭一回看見他的身體,使她吃驚的是,他身上原該有的肌肉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副瘦弱至極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