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我把一切都弄糟了!』馥芬狠狠地喝了一口又黑又苦的咖啡,痛恨而自責地說︰『我離開方大可的時候,心里充滿的是憤怒和絕望,恨自己的無知,發誓這一輩子不再踫那雙舞鞋。』
『馥芬,事情已經過去了!』慧楓輕柔地打斷了她的話。
『不!還沒過去,我一直認為當初愛上方大可的原因很復雜——環境的壓力、聯考的重擔。』馥芬的眼中有一種奇特的光︰『後來我徹底反省,才知道這一大堆理由只是逃避現實的藉口而已,我也一直為我做錯了這許多事而責怪我母親——』
『你現在還——恨她?』
『不!』馥芬搖搖頭,疲倦而哀傷,她的手肘撐在餐桌上,兩手捧住瞼!『她下葬的那一天,我才弄清楚,她也許有錯,可是我錯得更多,因為當初我是可以選擇的,但我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她,甚至讓她也產生錯覺——我之所以這麼墮落,都是她害的!』
『人應該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任!』慧楓飽經創傷的心弦,也為這一句話而有所觸動。
『對!我所要說的,就是這一句!』馥芬從哀傷中抬起頭,眼楮中蓄滿了晶瑩的淚水︰『我們走了那麼多的枉路,失去了那麼多寶貴的東西,得到的,不過是這一句話而已!』
『而這句話你我都可以受益終生。』
『慧楓,你真的變了,變得好有智慧!』
『你又何嘗不是呢?』
『這都是環境逼出來的!』馥芬的唇邊掠過一絲苦澀的笑意。『方大可給了我太多太多的教訓,有時候我真搞不清楚到底該恨他,還是感激他?』
『什麼都不必!』
『為什麼?』
『當初他也許帶給你太多的痛苦與絕望,可是現在的你已經掙月兌出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任他宰割的你了,人都有追求光明的權利,你既已走出了黑暗,又何必留戀?』
『我沒有留戀,我只是——恨!』
『恨就是留戀!你一再強調他對你的意義,不管這意義是好、是壞,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讓從前那個齷齪的方大可,再來不斷影響現在的孫馥芬呢?』
『你說得對,好在一切都過去了。』馥芬笑了,跟著眼淚一起的笑容是那麼坦然。『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等過完暑假,我要回去念書,你呢?看你今天早晨的態度似乎是有了什麼重要的決定?』
『你猜對了!』馥芬的情緒由哀傷中恢復了!『我昨夜考慮你說的話,決定從現在開始,不再回顧,過去的已經死了,我真正能掌握的是未來。』
『我倒想听听看!』
『你也許不清楚,全國最大的景觀設計公司就是董漢升的。依我的學歷,我沒辦法按照一般正常程序進去,所以只好利用關系了。』
『這也沒什麼不對,你並不是存心跟人家搶一碗飯吃!』
『不!這回你說錯了!』馥芬那張成熟起來的面孔有一層光輝︰『我想盡量不要依靠任何人,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你——離得開嗎?』慧楓看著這幢設計典雅、精致的華屋,姑且不論有多豪華,里面的一草一木也都是馥芬的心血,而且她養尊處優慣了,外面的風雨她受得了嗎?
『我總該給自己一次機會!經過這一段醉生夢死的日子,精神上我一直很痛苦,我想除非我有獨立生活的條件,擁有真正的尊嚴,否則我是永遠不會快樂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慧楓看著她︰『也許千言萬語只能說聲——恭喜!』
第六章
秦德言的筆停留在畫像的嘴唇上,嫣紅一抹,少女可愛的唇形整個顯現了,但他還不滿意,繼續揮著畫筆。
『德言——』敲門的是沈曼丹,她端著一個大托盤,上面有咖啡、果汁和女乃油吐司,但秦德言好像沒看見似的,只盯著畫布。
『先來吃飯吧!』沈曼丹勸誘著。
『我不餓!』
『你昨天晚上就沒吃,怎麼會不餓?你看你這一個月里瘦了多少?我看你再撐下去就要成仙了。』
『我真的不餓!』
『不餓也得吃!難道慧楓一走——』
『不許提她!』秦德言突然暴跳了起來,大聲吼著︰『拿走拿走,別來惹我!』
沈曼丹經他這麼一吼,只有乖乖地退了出去,但是心里直對他那憔悴的樣子嘆氣,何止憔悴,他簡直瘦得不成人形了。
他在折磨自己!他能夠坦然承受晚年喪子的痛苦,為什麼不能夠承受那個闖入他生命又滿身傷痕離去的少女,永遠不再回來?
沈曼丹端著盤子的手在發抖,但她咬緊下唇,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把餐盤端回廚房……
『他又沒吃!』吳媽看著那一大堆東西又原封不動的回來。
『他心情不好。』沈曼丹搖了搖頭。
『我們中午再試試看!』
『對了,他最喜歡吃排骨,我們給他炖個佛跳牆,現在還來得及,你快點到菜市場去。』
吳媽做的佛跳牆是有名的,即使在炖的時候,那由瓷盅中飄出的陣陣香味也讓人為之垂涎欲滴。
『好極了!』做好的時候,沈曼丹掀開蓋子一看,今天吳媽比平常更賣力,不僅湯濃味香,配色也很講究,她立刻放進了托盤里。
『沈小姐——』
『什麼?』她端著托盤在廚房門口回過頭來。
『這些年來先生帶過那麼多女孩子回白樓過,可是我覺得你最適合他,為什麼你們不能——?』
沈曼丹沒听她期期艾艾地說完,立刻離開那兒,也許,吳媽講出了她心里的秘密。
但,那些已經過去了。
現在,她所付出的,只是關懷與同情。
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她盡力屏住聲息,可是仍覺得眼中有著難忍的淚水。
畫室的門緊緊地鎖著,難道——?她心中升起一陣惡劣的預感,不!她不能任他這麼糟塌自己,放下托盤,她用力敲著門。
門突然開了,她趕緊彎身去拿托盤,可是緊接著的一聲大吼把她才升起的喜悅整個澆涼了。『不要煩我!』秦德言運足了氣大吼著,然後「砰」地一聲關了門。
他關門的力氣太大了,以致於正在發愣的沈曼丹措手不及,差點摔了一大跤,可是人雖然沒有跌倒,整個盤子卻月兌手飛了出去。
她忍住氣,獨自收拾了好一會兒,才把殘局端回廚房。『他——』吳媽一看她的狼狽相就知道了,不免嘆了一口氣。
『算了!別管他了,我們吃飯吧!』
吳媽布置好廚房的小桌後,沈曼丹拿起了碗,望著香噴噴的飯菜,她不僅一點食欲也沒有,還直想掉眼淚。如果依她以前的火爆脾氣,她早就氣走了;可是,她發現自己變了,不再容易沖動,而且還懂得忍耐和體諒別人。
但她的脾氣愈好,秦德言卻像有心跟她作對似的,一天天的變本加厲起來。
***
秦德言深陷在牆角的沙發中,不住地喘著氣。
罷才那樣對沈曼丹,老實說是太過份了,但這是不得已,在這個節骨眼,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他要盡全副力量完成這幅作品,即使不吃不喝……這種使人瘋狂的投入態度,是最消耗心神,而且很可能使得以後——
以後?他用力的搖搖頭,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他目前唯一的希望,便是完成這幅畫。就算是——死,也不足惜。
他站了起來,那份激烈喘氣的模樣著實怕人,他的兩頰凹陷,胡子許久沒刮,一蓬蓬地直往外冒,眼窩下一圈黑,身體瘦弱得簡直變了型。
自從慧楓走了後,那個風采翩翩的畫家似乎也跟著消失了。可是他自己一點也不在乎,在他的生命中,他似乎只剩下了這幅畫。他為慧楓作的畫。她是他的學生、愛人、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