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楓——』一身香皂味的馥芬追了出來︰『留下來一起吃蛋糕!』
『不!我該回去了,馥芬,最近我家里事情比較忙,可能以後沒法子陪你練舞了。』
『你是怎麼搞的?』馥芬睜圓了那雙天真的眼楮︰『唉!等等——我媽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
曙光映進了閣樓的小窗,慧楓在床上伸了個懶腰,今天是禮拜天,功課昨天晚上都做好了,尤其是不用去學校面對馥芬,她更可以好好松口氣。
她跟馥芬已經整整五天沒說話,同學們都很奇怪這兩個好友,怎麼突然疏遠得像陌生人。但她相信時間將沖淡一切,更何況畢業考在即,大家的注意力會很快轉移的。
想到畢業考,她轉過頭看著那張簡陋的書桌上,上面的教科書堆積有如山高,自修功課表也排得密密麻麻的;在學校里,每個人都裝得輕松坦然,絕口不提聯考,反而大談電視節目,可是其實都像鴨子一樣,水面上平靜悠閑,水底下卻在拼命往前劃。
前一陣子她為陪馥芬練舞,的確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所以自禮拜二起,她又開始拼命加油。
一整個禮拜的死啃書,使她又重新恢復秩序,而且信心大增,看著吧!畢業考她一定會重振聲威的,她跳下來,迅速地整理好床鋪。今天是她難得的假期,為了到白樓去學畫,她等待了好多天,那種盼望,也是她狠下心念書的原動力。
至少她比班上任何人都幸運,她有足夠的信心與志氣追求她的理想。
『一切要多加小心!』洗過早飯的碗筷後,叔叔又一次的叮嚀。她點點頭,避過嬸嬸不滿的眼光,輕快地走到車站,心里直想大聲唱歌。
上了渡船,她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那棟白樓,突然緊張了起來。她真怕秦德言那天只是一時高興,說過就忘了,那她該怎麼辦?
她的希望會破碎,美夢會成空,不能讀藝術系,甚至不能上大學……她愈想愈恐怖,船靠岸的時候,全身僵硬,幾乎站不起來。
通往白樓的是一條綠柳垂蔭的小徑,她不止一次的幻想過自己由此處走向白樓,但現在她躊躇了。畢竟秦德言是大名鼎鼎的畫家,根本不必對她這個黃毛丫頭有什麼允諾,到時候他推得一乾二淨——
『江慧楓!』驀地,後面一個聲音驚醒了她可怕的幻想,她嚇得差點叫了出來,趕緊回過頭去。
『你怎麼了?』秦德言一身輕便的晨跑裝︰『瞼色那麼壞!』
『秦老師,您好!』她慌忙的朝他一鞠躬。
『不要多禮,我最怕受拘束!』他笑了,笑容使他深沉的面孔更增魅力。他是她所見過最好看的男人,而且有名。當他伸手取餅她肩上的畫架,她甚至受寵若驚。
『我背得動。』
『太重了,瞧它把你的背都背彎了。下次不需要帶畫架來,畫室里有現成時。』
慧楓一進大廳就瞪視著牆上一扇大窗子發呆。
即使是這樣的客廳,這扇窗子還是太大了,大得像要使窗外怡人的風景都沖進房子里來,使人喪失對房屋應有的安全感。
她轉頭看著秦德言,他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也跟她笑了一笑。她再仔細的看了眼那大得出奇的窗子,她上當了,那不是窗,那是一幅畫。慧楓驚愕的張開嘴,假窗子給她看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這叫做超寫實藝術,听說過嗎?』
『可是——簡直跟真的一樣。』她的胸口澎湃著從未有過的激蕩。
『它就是真的!』
『但它明明是假的!』
『不!它是真的,是超寫實而非超現實的。』
她困惑無比的看著那扇假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嘴還愚蠢的張著,連忙閉了起來,一張小臉更是羞得通紅。
秦德言似乎很欣賞的瞧著她,一邊繼續解釋著這耐人尋味的「真」︰『所謂的超寫實是以科學技法來配合藝術。應用在藝術的表現上,將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的再現,它的「超越」是有來由的,是仿造自然,也是「再造」。
『可是——』
『這是一個重要的觀念,你慢慢會懂的!』他一揮手。
慧楓隨著他瀟灑的背影爬上二樓,腦中混亂一片,但也為窺到藝術殿堂的大門,而興奮異常。淡淡的亞仁油味彌漫了整個空間,畫室大得像海一樣。慧楓瑟縮地在門口停下腳步。
『進來啊!』秦德言把她的畫袋放在地板上,打開窗戶︰『你可以隨意選蚌地方畫。』
她深深呼吸著風中的草香,打量著畫室,充足的光使得一切生意盎然。上了白漆的帆布隨意卷在角落里,到處都是豐富的色彩,明亮生輝。
『如果你要改改光線,可以拉開窗簾。』秦德言示範如何使用自動窗簾。
『我該畫什麼呢?』環顧四周,她找不到一尊石膏像或是靜物寫生用的臘果。
『先參觀我的畫室,模特兒半個鐘頭內會到。』
『模特兒?』她大著膽子︰『聯考術科只考石膏像!』
『那些錯誤百出的復制品?』他嗤之以鼻︰『再大的天才也會毀在它們手里。』
『我還不夠資格畫模特兒!』她急得都快哭出來。
『別怕!』秦德言走了過來,雙手很自然的放在她肩頭,近得可以嗅到他瞼上刮胡水的香味︰『你要做真正的畫家,就要拋棄不正確的觀念,由真實的人體畫起。』
『太難了!』
『什麼事不難?』他更逼近了,笑容在他瘦削的瞼上擴大。
她不敢再出聲,想到要畫一個真人,而且還是個赤果果的人——就像那些書中描繪的一樣——。
秦德言打開另一間畫室的門時,慧楓簡直不敢張開眼楮。如果給嬸嬸知道秦德言專畫不穿衣服的女人——
『人體是最神聖的,也是這個世界最美的。』秦德言莊重的走向其中最大的一幅︰『要畫一幅人體,一定要充分了解里面的骨骼、肌肉和筋腱;同樣的,要畫一個頭像,一定要了解這個人腦子里和靈魂里在想些什麼!』
她想不起在哪本書中看過同樣的句子,等他發表完一番閎論後,她才怯怯的開口︰『您——真的知道她在想什麼?』
『傻丫頭!』秦德言笑出了聲,但收住笑聲後,他疑惑的偏著頭,若有所悟的說︰『我告訴你這些會不會太早了?』
『德言——』樓下傳來一個女人的聲晉,很嬌很脆。慧楓跟著秦德言走出畫室往下看時,那女人正爬上樓。正是他筆下的模特兒,跟畫里一樣的美、一樣的豐滿,慧楓的心一跳。
『我來介紹,這是我新收的學生江慧楓;這位是我的模特兒沈曼丹。』
『沈姊姊,你好—』
『你好!』沈曼丹自顧自的走進畫室,混血兒般的深輪廓和濃郁的香水味,都令慧楓有些自卑。
『你休息一下,我們就開始了。』
『嗯!』沈曼丹把皮包往一張帆布椅上一扔,靠在窗邊的沙發上,很隨便的踢掉腳上的高跟鞋︰『還在念書?』
『是,高三。』
『那不是要考大學了嗎?怎麼有空?』
『她要考美術系!』秦德言替她回答︰『慧楓,沈姊姊是美術系的高材生,以後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向她請教!』
『別給我亂宣揚,這我可不敢當!』沈曼丹打量了她一眼,口氣冷冷的。
『慧楓,她要更衣,你先到隔壁畫室避一下!』
牆壁很厚,可是沈曼丹的聲音實在太大了,彷佛與秦德言起了強烈的爭執,隱約的傳來幾句「我不干」之後,那扇門開了,怒氣沖沖的沈曼丹由里面沖了出來,直奔下樓。慧楓不安地向畫室里張望時,秦德言鐵青著一張瞼,好陰沉的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