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水彩、同樣的紙張,但他一下筆就完全不同了,一渲染、一勾勒,立刻氣勢磅礡起來。她驚奇的看著他運筆如飛。
『知道問題在那里了吧?』中年人把筆還給了她︰『你並不是沒有天份,而是乏人指引。每個星期天你都來這里?』
『你怎麼知道?』她詫異的。
『我注意過你好幾次了,你一定特別喜歡這兒的風景,但每次都在同樣的地方遇到挫折。』
『您是畫家?』
『我跟你一樣,只是喜歡畫而已!』中年人瀟灑地一笑︰『我叫秦德言,小妹妹,你呢?』
『江慧楓!』她張口結舌的看著他,老天!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秦德言!她竟然給他看到這麼糟糕的作品,她又羞又窘。
秦德言有意對她的羞窘視若不見︰『還在讀書?』
『嗯!斑三。』
『來此地寫生不妨礙功課?』他轉過了身來。
『我想考美術系。』
『你為什麼要考美術系?適合女孩子讀的科系還很多!』秦德言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只喜歡畫。』她昂起頭,純真無邪的面孔上,有股青春的尊嚴。
『不怕失敗?』
『我還沒想到過這個問題!』她笑了,朱唇紅顏襯著白衣藍裙,憑添了無限朝氣。
秦德言似乎愣了一下,轉身走了兩步卻突然又回過頭來︰『我很欣賞你的自信心和勇氣,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好好考慮這個問題。』
『你的意思是——』她突然緊張了,舌頭好像在口腔中打了結,心一下子跳個不停。
『我不隨便收學生,但是你不同,對於真心喜愛藝術的年輕人我會另眼相看。』
『可是我——』她簡直不敢相信這種天大的好運會降臨到她身上,他們——素不相識,才剛交談過幾句而已。
『我不會收你學費的,回去跟你父母說一聲,如果他們同意,我歡迎你每個禮拜天上午來我的畫室。』
『我——』
『還有什麼問題嗎?』秦德言皺起了眉頭。
『我沒有父母,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目前我跟叔叔、嬸嬸住。』
秦德言的眼光忽然復雜了起來︰『他們——會同意嗎?』
『會的!』她拚命點頭。
『他們同意後,你到畫室來找我!』秦德言點了點頭,用手指著遠處一幢白樓︰『喏!就是那兒!』
好漂亮的房子!江慧楓瞪大了眼楮,每回她走過防波堤,都會猜測究竟是誰擁有這樣幽靜的雅居?現在,她居然和白樓別具慧眼的主人面對面談話,還得到他親口允許得以登門求教,她怎能不欣喜若狂?
『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什麼都不必說!』秦德言嚴肅地看著她︰『藝術的路途是漫長艱辛的,我希望你能堅持你的理想與勇氣,永不言悔!』
***
『那人是干什麼的?』嬸嬸一邊用力地搓盆里的衣服,一邊問著,懷疑的口氣像一大桶冷水澆在慧楓興奮的頭上。
『我說過他是個畫家!』
『畫家?哼!』肥皂水濺到嬸嬸的嘴里,她重重的呸了出來︰『都是些男不男女不女、吊兒郎當惡形怪狀的家伙!』
『嬸嬸,他不一樣!』慧楓著急的想跺腳。
『不一樣?』嬸嬸瞪它一眼︰『有什麼不一樣,我看都差不多。光天化日之下隨便跟女孩子搭訕一定有問題。』
『差多了!』她情不自禁地替他辯護︰『他很有名!真的。』
『我就沒听說過!』嬸嬸吃力的直起腰,把沾滿肥皂的衣服丟進一個桶里︰『別閑著,來幫我把這些衣服清過,我該去淘米了。』
『嬸嬸——』她生氣地看著嬸嬸粗鄙無知的瞼孔,嬸嬸根本存心不讓她念大學,想把她圈在這里一輩子?她才沒那麼傻,外面海天空,她要飛出去!
『我沒空跟你扯,等你叔叔回來,他點頭才算數!』嬸嬸在水龍頭上沖了沖手,臃腫的背影消失在陰暗的走道理。
慧楓從沒覺得這幢平民住宅像此刻的狹窄,一大家子擠在這兒,隨時都會爆炸似的,再瞧瞧那些破舊污髒的家具,簡直可憎。
她恨恨地,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著,一時之間,瞧了十多年的陋屋變得十分陌生。她咬住嘴唇,把手浸入滿是泡沫的冷水里。
吃過晚飯後,家里的小毛頭叫的叫、跳的跳,搞得天翻地覆;叔叔照例把涼椅拖到屋檐下,享受一點清靜,她跟了出來。
『你嬸嬸都跟我說了。』叔叔一看她站在面前就曉得她的意思,拍拍旁邊的水泥叫她坐。
『秦先生是個好人,他願意幫助我考大學。』
『孩子,這些年來叔叔環境不好,實在委屈你了!』叔叔的眼光中充滿抱歉︰『可是我跟嬸嬸都怕你上當,現在外面壞人實在太多了。』
嬸嬸又說她壞話了,是不是?她就知道!
『別噘嘴!』叔叔愛憐地拍了拍她︰『萬一你吃虧了,叫我們怎麼對得起大哥大嫂?』
他們好自私!哼!明明是怕她去學畫耽誤了做家事,卻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的成績很好,考別的科系不會有問題的!』叔叔點起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
『您不懂,我只喜歡藝術!』
『我跟你嬸嬸都是粗人,的確不懂,可是——』叔叔疑惑地看著她︰『那玩意兒真能當飯吃嗎?』
『藝術家在現代社會很受敬重,更何況師大是公費,畢業後還可以分發到中學去教書!』
『女孩子家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嫁人生孩子!』嬸嬸也從悶熱的屋里走出來。
又來了!慧楓幾乎想掩起耳朵,老是這一套!嬸嬸沒見過世面的腦筋里,一輩子只知道穿衣吃飯,跟她說理想抱負簡直是對牛彈琴。
『媽!小牛打我!』老二哭著出來告狀,把才打開話匣子的嬸嬸又轉回屋里排解糾紛。
『你嬸嬸沒讀過書?她的話你別記掛在心里。』叔叔捻熄了煙蒂。
『我不會的。』她好喪氣的站了起來。
『你心里一定怪我們不了解你!』
『沒有!』她咬住嘴唇,心里一陣又一陣的委屈,反正一輩子注定待在這里發霉,還真不如死了算了。
叔叔嘆了口氣︰『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勉強你,你將來一定會怪我們。』
『叔叔!你答應了?』她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謝謝!叔叔,你真好!』
『這是你的未來,我們沒法子幫助你,你要好好把握,女孩子家,在外面言行舉上要格外小心,千萬別上當了,知道嗎?』
『知道!』她才沒空听他的老生常談,歡呼一聲,跑進自己在閣樓上的房間。但心里感激還是有的,叔叔是真心對她好,知道她愛畫畫,瞞著嬸嬸把自己的零用錢偷偷塞給她買畫具,還有那個小綁樓——
那是她剛滿十二歲那年,叔叔親手給她搭出來的。她還記得他跟嬸嬸說︰慧楓大了,女孩子應該有個自己的地方。為了這事,嬸嬸幾乎抱怨了一個月,她早就打算把這兒改成貯藏室,偏偏叔叔好些年都沒動手,倒白白便宜了慧楓,女人心眼小,怎能不生氣?
慧楓笑了,只要叔叔支持她,她還會得到更多的勝利,她的眼光移到了牆上。她用圖釘把早上那幅畫釘在牆上,朦朧的水邊風景把整個斗室的陰暗都驅除了,帶來無比的生氣。
『慧楓——』嬸嬸的叫聲從薄薄的板壁下傳來︰『快來幫我洗碗,我要出去一下。』
她一骨碌的爬下那個通往客廳的樓梯,現在別說洗碗了,叫她做什麼苦工她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