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了我,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你要我走,只需一句話,可請你千萬記住,我已
經是你的人。」說完,又徑自整好衣衫,朝仇雁申一揖及地,才緩緩地轉身離去。
仇雁申沒攔住她,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傷感和頹喪突襲而來,人從沒如此軟弱過。
他原可以功成利就,揚名天下,愛其所愛,卻因一念之仁……
必于那件塵封往事,他從沒懊悔過,事實上他還以此為傲。人間情與義,他至少保
住其一。
「生哥,她走了。」無雙溫馴地立在門外。
「唔,她已經無礙。」轉身平視蒼茫夜色,星斗陣列,翠竹如墨影影幢幢。仇雁中
不禁喟然長嘆,他曾經致力于無怨無悔無愛無恨,澹泊以明志,但今晚……卻無故心念
顫動。
「不留她?」這麼晚了,她一個孤弱女子上哪兒投宿?無雙心地純良,只覺得好不
忍心。「她沒地方去,萬一跟我一樣遇上壞人,那……」
「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死各人了。」雲娘餃眉豎目白了無雙一眼,火辣辣的從
月洞門轉過來。「還不去干活,想我白養你啊!」
「喔。」無雙撇著小嘴,本想再勸仇雁申幾句,但一瞥向雲娘卸怒挾仇的臉就自動
放棄了。
「問清她的底細了?」雲娘一見到仇雁申馬上堆滿膩死人的笑容。
「我意在救人,何必在乎她是誰。」
「你啊,不是我說你,下回路見不平時,麻煩招子放亮點,能救的才救,不能救的
就隨她自生自滅。」瞧仇雁申沉默不語,她又道︰「我問過了,那女子叫穆飛煙,山西
人氏,到此地投親不遇,倒霉被德紹風那狗官撞見,想將她納為小妾,她不依,搏命逃
出,結果就慘兮兮的啦!」
怎地她的身世和無雙如此雷同?仇雁申心中一笑,疑竇叢生。
「喂,我跟你說話,听到沒?」死沒良心的!她說了一長串,他竟然擺出一副怔愣
相,當她的告誡是耳邊風?
「唔!嚇著你了?」雲娘待他不薄,他的確不該增添她的煩惱。「我熬一碗濃湯,
幫你壓驚。」
噯!今兒是交了什麼好運道?
雲娘听了馬上心花朵朵開,和仇雁申相識一千多個日子,他還不曾這樣善待過她哩。
她的喜悅猶維持不到片刻,前廳興起一陣鼓噪,接著喧囂沸騰。出事了!
「是哪個倒運背時的賊煞星,敢來砸我的場?」面對滾滾「紅塵」,她立刻恢復潑
辣尖酸的本性。
***
華麗的花廳上,坐了滿滿的賓客,這些人八、九成是來自江湖上的各大門派。
有四川唐門、五毒教派、南海七殘、天山逍遙二仙、青城派、華山派……今兒是怎
麼回事?
按理,以雲娘一名女流之輩,又深居青樓之中,是不應該會認得這些豺狼虎豹,可
她卻知之甚詳。有哪個免崽子瞎了眼,膽敢在她的筷子邊拔毛,她發誓,一個也不輕饒。
正欲從屏風後出來虛應招呼,不想喧鬧聲又起。
只見五毒教的兩名徒子徒孫葉千秋、葉千壽,操著家伙蠻橫無禮地擋住穆飛煙的去
路。
「小美人,叫啥名字?過來陪咱爺兒倆喝兩杯如何?」葉千秋涎著臉婬笑,一雙三
角獐鼠眼不住地上上下下打量穆飛煙縴細婀娜的身段。
「你弄錯了,我不是這兒的姑娘。」穆飛煙拂開葉千秋毛茸茸的手,自顧往大門口
走。
「哪有下了水還怕弄濕身體的?你不是妓女到這兒做什麼?擺清高?省省吧!」
葉千壽看她愛理不理,遂放粗嗓門加以羞辱。
不料穆飛煙對他的污言穢語根本充耳不聞,一心只想趕快遠離這是非之地。
「站住!」葉千秋或許覺得臉上掛不住,加上他原本即為之徒,賊心一起,更
非強迫穆飛煙坐陪不可。
孰知他一出手探了個空,再反掌擒拿又被穆飛煙輕巧避了過去。葉千秋惱羞成怒,
和葉千壽互望一眼後,立刻操起武器,準備施展卑鄙的手段。
眼看兩柄大刀就要架上穆飛煙的頸項,她卻不躲不閃,身形忽爾踉蹌地仿似踢到了
什麼東西,回身倚進四川唐門歐陽淳的懷中。
「唉!真對不起。」她俏臉紅脹,原已姝麗的容貌益添三分迷人豐采,震得歐陽淳
和其余眾人一陣驚艷低呼。
「無妨。」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君子所當為,何況現在還有一個更冠冕堂皇的理
由——英雄救美。歐陽淳主意既定,移身已擋在葉千秋和葉千壽面前。
「你是她的恩客?否則就別多管閑事,讓開!」葉千秋陰惻惻的冷哼,頓時已掃腿
揚臂動起粗來。
青城派三名弟子和逍遙二仙也覺得姓葉的這家伙太不上道,哪有這種死皮賴臉的求
歡法,簡直丟盡武林人土的顏面。「天下人管天下事,不準你再為難這位姑娘。」
「活得不耐煩的鼠輩還真不少。」葉千秋明知不是對手,卻還要打腫臉充胖子,企
圖以聲勢取勝。
一時間,酣醉淋灕、鶯聲燕啼的宜春苑無風掀起三層浪,幾乎要讓這批江湖客翻凳
擊桌攪得一團亂。
雲娘正要揚聲制止,忽見仇雁申赫然出現在樓閣廊前,一時心中忐忑,欲言又止。
她素來敬他三分,怕他七分,宜春苑里里外外九成七是由著他做主的。所謂一物克
一物,大約就是此等狀況吧。比較匪夷所思的是,雲娘似乎頗心甘情願臣服于仇雁申的
羽翼下,這和她強悍的潑辣作風完全不搭調。
此刻,仇雁申會怎麼做呢?
幫著她把一干鬧事的烏龜王八蛋統統踹出去?還是只顧著穆飛煙的安危,志在救美?
樓下歐陽淳和葉千秋已斗過數回,葉千秋明顯落居下風。穆飛煙覷個空,匆匆邁步
往大門外奔出,歐陽淳亦不再戀戰,袖底翻出一記虎形拳將葉千秋迎面痛擊,遏止他無
賴式的糾纏後,即刻奪門追上去。
「師兄!」唐門另一弟子上官平見他師兄竟撇下他和另一名小師弟兀自離去,錯愕
之下不禁高聲呼喚︰「師兄,等等我們。」
一場紛亂,就此平息。雲娘低喘一口氣,欣然地回首樓閣,想看看仇雁申做何表示
,卻見他原本佇立的珠簾下空蕩幽幽,哪里還有他的影子?
***
倉皇奔出宜春苑,她急不擇路,心如亂絮地來到宜江河畔,幸虧那票人並沒有追上她。
為什麼惶惑失措?因為他?那雙宛似了無波瀾,實則洶涌如滔滔百川的眼楮,仿佛
得以貼近她的靈魂,窺伺她內心深處的最高機密。
但,她不該怕他的,明知他正置身高處,睇視她的一舉一動,她就更應該竭盡全力
演好這出精彩絕倫的好戲。她這番前來,負有崇高偉大的任務,怎能表現得像個幼稚生,
狼狽不堪?
穆飛煙永遠也忘不了,十四歲那年獲選入宮,適逢刺客潛進謀逆漢皇,她以十二招
「笑拈梅花」協助御前帶刀侍衛尉杰生擒刺客,兩人自此情愫暗生。
對他那近乎崇拜的迷戀,曾經令她以為那就是愛。那是愛吧?可她今天究竟又是在
躲避什麼?
「為什麼不乘機殺了他?」陡地一道白影自頂上疾掠而過,輕巧矯健猶如天降神兵。
「尉郎?」穆飛煙驚喚。
「你失去殺他的大好機會,下次想再誘他上勾恐怕難如登天。」尉杰一身素白,擰
眉豎目,面上殊無久別重逢的喜色。
他正是名震大江南北的御前一等侍衛,曾與仇雁申同為漢皇的心月復重臣,兩人雖不
免衍生「瑜亮」情緒,但私交甚篤。至少表面上是如此。